“那标语是不是你写的?你要说实话。”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么多的审问,可没有一句是这样问的。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说:
“不是我写的。”
李秀英在床上坐起来,尖厉地喊叫王立强,对他说:
“肯定不是他写的,我敢保证。他刚来我们家时,我偷偷将五角钱放在窗台上,他都很老实地拿过来交给我。”然后她面向我,“我相信你。”
王立强在那边屋子里表达了对老师的不满,他说:
“小孩又不懂事,写一条标语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秀英显得很生气,她指责王立强:
“你怎么能这样说,这样不就等于你相信是他写的了。”
这个脸色苍白脾气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让我感动得眼泪直流。她也许是因为用力说话,一下子又瘫在了床上,轻声对我说:
“别哭了,别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获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后,并没有改变我在学校的命运。我在那间光线不足的小屋子里,又待了整整一天。隔离使我产生了异常的恐怖。虽然我和别的同学一样上学,也一样放学回家,可我却是来到这间小屋子,被两个处于极端优势的成年人反复审问。我哪经受得住这样的进攻。
后来他们向我描绘了一个诱人的情节。他们用赞赏不已的口气,向我讲叙了这样一个孩子,和我一样的年龄,也和我一样聪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赞扬),可他后来犯了一个错误。
他们不再气势汹汹,开始讲故事了,我凝神细听。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偷了邻居的东西,于是他在自己心里受到了指责,他知道自己犯错误了。后来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他终于将东西还给了邻居,并且认了错。
林老师这时亲切地问我:
“你猜,他受到批评了吗?”
我点了点头。
“不。”她说,“他反而受到了表扬,因为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们就这样引诱我,让我渐渐感到做了错事以后认错,比不做错事更值得称赞。遭受了过多指责以后,我太渴望得到称赞了。我是怀着怎样激动和期待的心情,终于无中生有地承认了下来。
两个达到了目的的成年人总算舒了一口气,然后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着我。他们既没有称赞我,也不责骂。后来是张青海对我说:
“你去上课吧。”
我走出了小屋子,穿过阳光闪烁的操场,心里空荡荡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里许多同学都扭过头来向我张望,我感到自己开始脸红了。
可能是三天以后,那天我很早就背着书包去学校。走进教室时我吓一跳,张青海独自一人坐在讲台后面,讲台上放着他的讲义。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轻声问我:
“你知道林老师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间小屋子里责骂恫吓过我,也是她说过我聪明。我点点头。
张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诉我:
“她被关起来了。她家里是地主,她一直隐瞒着,后来派人去调查才知道的。”
我吃了一惊。林老师被关起来了?前几天她还和张青海一起审问我,那么义正词严,那么滔滔不绝。现在她被关起来了。
张青海低头看他的讲义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面,望着对面那间小屋子,心里反复想着林老师被关起来这令人吃惊的事。那时有几个同学走了进去,我听到张青海又在轻声告诉他们这些了。老师的微笑让我害怕,在那间小屋子里,林老师和他显得那么同心同德,现在他却是这样的神态。
回到南门
应该说,我对王立强和李秀英有着至今难以淡漠的记忆。我十二岁回到南门,十八岁又离开了南门。我曾经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孙荡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强以后,李秀英的生命是否还能延续至今。
虽然我在他们家中干着沉重的体力活,但他们时常能给予我亲切之感。我七岁那年,王立强决定让我独自去茶馆打开水。他说:
“我不告诉你茶馆在哪里,你怎么去呢?”
这个问题让我想得满头大汗,终于找到了答案,我欢快地说:
“我去问别人。”
王立强发出了和我一样欢快的笑声。当我提着两只热水瓶准备出门时,他蹲了下来,努力缩短他的身高,以求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诉我,如果实在提不动了就将热水瓶扔掉。我当时十分惊讶,那两个热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贵的物品,他却让我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