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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157)

作者:余华

接下去的情形真让我吃惊,国庆和刘小青揭发了我,我在星期六下午说的那句话——要是我,我也会写的。于是林老师用手指着我,却面对张青海说:

“有这想法就会写那标语。”

我说:“他们也这样说了。”

这时国庆和刘小青急忙向老师说明:

“我们是为了引诱他才这么说的。”

我绝望地看着我的同学,他们则是气呼呼地瞪着我。然后老师就让他们出去了。

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上午,两个成年人轮番进攻我,我始终流着眼泪不承认。他们的吼叫和拍桌子总是突然而起,我在哭泣的同时饱受惊吓,好几次我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出声。林老师除了枪毙我以外,什么恫吓的话都说了。到后来她突然变得温柔了,耐心地告诉我,公安局里有一种仪器,只要一化验就会知道,那墙上标语的笔迹和我作业簿上的一模一样。这是那个上午里我唯一得到的希望,但我又担心仪器会不会出差错,我就问她:

“会不会弄错呢?”

“绝对不会。”

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我彻底放心了,我对他们欢欣地叫道:

“那就快点拿去化验吧。”

可他们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互相看了好一会,最后是张青海说:

“你先回家吧。”

那时放学的铃声已经响过了,我终于离开了那间小屋子。上午突然来到的一切,使我暂获自由以后依然稀里糊涂。我都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到了校门口,在那里我见到了国庆和刘小青,由于委屈我又流出了眼泪,我走过去对他们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时的国庆有些不大自在,他红着脸对我说:

“你犯错误了,我们要和你划清界限。”

刘小青却是得意洋洋地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老师派来侦察你的。”

成年人的权威,使孩子之间的美好友情顷刻完蛋。以后很长时间里,我再没和他们说过话。一直到我要返回南门,去向国庆求助时,才恢复了我和他之间的亲密,可同时也成了我们的分别。后来,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下午的时候,我傻乎乎地坐到教室里准备上课了。夹着讲义走进来的张青海一眼就看到了我,他一脸奇怪地问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干什么?本来我是来上课的,可他这么一问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你站起来。”

我慌忙站起来。他让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场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里去。犹豫了片刻后,我只能鼓起勇气往回走,重新来到教室里,我提心吊胆地问张青海:

“老师,我要走到哪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依然是软绵绵地问我:

“你上午在哪里?”

我扭过头去,看到了操场对面那间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问:

“我要到那小屋子里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

那天下午我继续被关在那间小屋子里,我一直拒绝承认惹恼了他们。于是王立强来到了学校,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来到后,仔细听着他们的讲诉,其间有几次回过头来责备地望了望我。我当初多么希望他也能认真地听一听我的申辩,可他听完老师的讲叙后,根本就不关心我会说些什么。他带着明显的歉意告诉他们,我是他领养的,领养时我已经六岁了。他对他们说:

“你们也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一些很难改变的习性了。”

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但他没有像老师那样逼我承认,这方面的话他一句都没说。他很快就站起来说是有事走了,他这样做也许是为了避免伤害我。如果他继续待下去,他就很难不去附和老师的话。他逃脱了这个令他尴尬的处境。我却是充满了委屈,他那么认真地听老师讲叙,可一句也不来问我是不是这样。

要不是后来李秀英对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初的我深陷于被误解的绝望之中,那是一种时刻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的情感。没有人会相信我,在学校里谁都认为那标语是我写的。我成了一个撒谎的孩子,就是因为我拒不承认。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时,我接受了双重折磨。在被误解的重压之下,我还必须面对回家以后的现实,我想王立强肯定将这事告诉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们会给我什么样的处罚,我就这样几乎是绝望地回到家中。一听到我的脚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过去,她十分严肃地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