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受到普林斯顿大学的邀请前往美国居住,遇到了杰伊·鲁宾。他当时是华盛顿州立大学的教授,后来转到哈佛大学任教,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日本文学研究家,因翻译夏目漱石的几部作品闻名遐迩。他也对我的作品很感兴趣,对我说:“可能的话想翻译一些,有机会就请招呼一声。”我便说:“先译几篇你喜欢的短篇小说如何?”他选译了几篇作品,译得非常棒。我觉得最有趣的,是他和阿尔弗雷德选中的作品完全不同。二者不可思议地毫无冲突。我当时深深感觉到,拥有多位译者原来事关重大嘛。
杰伊·鲁宾作为翻译家是极具实力的,他翻译了我最新的长篇小说《奇鸟行状录》,使我在美国的地位变得相当稳固。简单地说,阿尔弗雷德相比之下译得自由奔放,杰伊·鲁宾则译得坚实,各自都有独自的韵味。不过那时候阿尔弗雷德的工作很忙,腾不出手来翻译长篇小说,因此杰伊适时出现,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及时雨。而且像《奇鸟行状录》那样(与我的初期作品相比)构造相对致密的小说,我觉得还是杰伊这样逐字逐句准确翻译的译者更为合适。还有,让我满意的地方在于他的译文中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幽默感,绝非仅仅是准确又坚实而已。
另外还有菲利普·盖布里埃尔、泰德·戈森。他们两位都是翻译高手,也对我的小说很感兴趣。我和这两位也是从年轻时代就开始交往的老朋友了。他们最初都是说着“我很想翻译你的作品”或者“已经试译了几篇”,主动找上门来。这对我来说犹如天降甘霖。由于遇到他们,建立起私人的关系,我像是获得了来之不易的援军。我自己也是一个翻译者(英译日),所以对翻译者的辛苦与喜悦感同身受,因此尽可能与他们保持密切联系,如果他们有翻译方面的疑问,我总是欣然回复,并留意提供方便条件。
自己动手试试就明白,翻译这东西真是费神又棘手的工作。然而这不应该只是单方面费神的工作,必须有互惠互利的部分。对打算进军国外的作家来说,译者将成为最重要的伙伴。找到与自己气味相投的译者非常重要。哪怕是能力超群的译者,如果与文本或作者的性格不合,或是不适应那固有的韵味,也无法产生好结果,只会令彼此的精神负担越积越重。首先,如果没有对文本的热爱,翻译无非是一项烦人的“工作”罢了。
还有一点,其实可能用不着我来夸夸其谈,在外国,尤其在欧美,个人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不论什么事,随意交托给某人,说上一句“那好,接下来就拜托您啦”,这样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在每个阶段都必须自己担起责任、勇下决断。这么做既耗时费力,还需要某种程度的语言能力。当然,基本事务会有代理帮忙处理,但他们也工作繁忙,老实说对还默默无名、没什么利益可言的作家也不可能照顾周到。所以,自己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还得由自己来照应。我也是,在日本还马马虎虎算得上小有名声,可在外国市场上刚起步时当然是个无名小卒。业内人士和部分读书人另当别论,普通美国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连音都读不准,管我叫“春上”。不过,这件事反而激发了我的热情,心里念叨:在这个尚未开拓的市场,从一张白纸开始究竟能做出多少事情来呢?反正先全力以赴再说。
刚才也提到过,留在景气沸腾的日本,作为写了《挪威的森林》的畅销书作家(自己来说有点那个),种种约稿接踵而至,要赚个钵满盆满也并非难事。然而我却想摆脱这样的环境,作为一介(几乎是)寂寂无名的作家、一个新人,看一下自己在日本以外的市场究竟能走多远。这对我来说成了个人的命题和目标。事到如今细细想来,将那样的目标当作旗号高高举起,于我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要永远保持挑战新疆域的热情,因为这对从事创作的人至关重要。安居于一个位置、一个场所(比喻意义上的场所),创作激情的新鲜程度就会衰减,终至消失。也许我碰巧是在一个恰如其分的时间,把美好的目标和健全的野心掌握在了手中。
性格使然,我不善于装模作样地抛头露面,不过在国外也多多少少会接受采访,得了什么奖时也会出席颁奖礼,进行致词。朗读会也好,演讲之类也好,某种程度上也会接受。次数虽然不算多(我作为“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作家”好像名声在外,在海外也一样),也是尽了一己之力,尽量拓宽自身的格局,努力转过脸面对外界。虽然并没有多少会话能力,却留心尽量不通过翻译,用自己的语言表述自己的意见。不过在日本,除非特别的场合,我一般不这么做,因此时不时会受到责难:“光在国外卖乖讨好!”“双重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