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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职业是小说家(49)

作者:村上春树

也许远远超过我意识到的,我小说中的角色们在敦促和激励身为作者的我,推着我的后背前行。这也是写《1Q84》时,我一边描写青豆的言行举止,一边强烈感受到的东西。她这是硬要把心中的某些东西(替我)铺展开去,我心想。不过回头反思,相比男性角色,我好像更容易受到女性角色的引领和驱策。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想说的是,在某种意义上,小说家在创作小说的同时,自己的某些部分也被小说创作着。

时不时地,我会收到提问:“你为什么不写以自己的同龄人为主人公的小说?”比如说我现在是六十五六岁,为什么不写那一代人的故事?为什么不讲述那些人的生活?那不是作家自然的行为吗?

不过我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作家非得写自己的同龄人不可?为什么那才是“自然的行为”呢?前面说过,写小说让我感到无上快乐的事情之一,就是“只要愿意,我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既然如此,我为何非得放弃这个美妙的权利不可呢?

写《海边的卡夫卡》时,我刚刚五十出头,却把主人公设定为十五岁的少年。而且在写作期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当然那与眼下的十五岁少年应当体会到的“感觉”不是一回事。归根结底,只是把我十五岁时的感觉凭空搬移了过来。然而我一边写小说,一边几乎分毫不差地把自己十五岁时呼吸过的空气、目睹过的光线,在心里活灵活现地再现出来。就是把长久以来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感觉,利用文字的力量巧妙地拖曳出来了。该怎么说呢,真真是美妙的体验。这或许是只有小说家才能体味到的感觉。

不过,这种“美妙”只让我一个人享受的话,那作品就无以成立了。还必须把它相对化才行,也就是要把那种类似喜悦的东西打造成与读者共享的形式。为此,我让一位姓中田的六十多岁的“老人”登台亮相。中田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我的分身、我的投影。他身上具有这样的因素。于是卡夫卡与中田先生并行、相互呼应,小说获得了健全的均衡。至少身为作者的我这样觉得,现在仍然有这种感觉。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写有同龄的主人公登场的小说。然而在眼下这个时间点,我并不认为这是“非做不可的事”。在我而言,首先有小说的灵感忽地涌上心头,然后故事才从那灵感中自然而然地扩张开去。一开始我就提到,小说中会有什么样的人物登场,那完全是由故事自己决定的,而非由我考虑和定夺。身为作家,我仅仅是一个忠实的笔录者,听从其指示亦步亦趋而已。

有时我可能化身为有同性恋倾向的二十岁女子,有时又可能变成三十岁的失业家庭主夫。我把脚伸进此时交给我的鞋子,让脚顺应鞋子的尺码,开始行动。仅此而已。不是让鞋子顺应脚的尺码,而是让脚去顺应鞋子的尺码。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的,但作为小说家工作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能做到。因为这是凭空虚构的,而所谓凭空虚构,就如同梦中发生的事件一样。所谓梦——不管它是在睡觉时做的梦,还是在清醒时做的梦——几乎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能跟随它顺流而下。只管自然而然地随之顺流而下,种种“大概不可能做到的事”就可能实现。这才是写小说这一行当极大的喜悦。

每当人家问“你为什么不写以同龄人为主人公的小说”时,我就很想这样回答他们。只不过说明起来太花时间,也很难让对方轻易地理解,所以每次我都随便敷衍过去,笑容可掬地答道:“是啊,没准哪一天我也会写呢。”

让不让同龄人出场另作别论,以一般的意义而言,要客观而准确地认清“此时此地的自己”,可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情。眼下这个现在进行时的自己,可是相当难以把握的东西哟。或许正因如此,我才把脚塞进本不属于自己的各种尺码的鞋子,来综合地检验此时此地的自己,就像用三角法来测定位置一样。

总之,关于小说的登场人物,我要学习的东西看来还有许许多多。与此同时,从自己小说里出场的人物身上,我要学习的东西看来也有许多。今后我打算让形形色色的古怪奇妙、多姿多彩的角色在小说中登场亮相、生存下去。每当开始写新的小说,我总是十分兴奋地想:这下又能和什么样的人见面呢?

第十章 为谁写作?

在采访中,有人会问我:“村上先生您写小说时,心中设想的是什么样的读者呢?”每次我都颇感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专门为了谁写小说的意识,现在也仍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