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中有一半导入了第三人称,最让我长舒一口气的,是与主人公卡夫卡的故事并行,中田(一位奇怪的老人)和星野(一位稍嫌粗暴的卡车司机)的故事得以顺利展开。这样一来,我在分割自己的同时,还能把自己投影到他人身上。表达得更准确些,就是我能把分割的自己寄托到他人身上了。这样做之后,便有了更多搭配组合的可能性。故事也呈现出复合性分枝,可以朝着种种方向扩展开去。
可能有人要说:既然如此,早一点切换成第三人称岂不更好?那样岂不是进步得更快吗?实际上可没有那么简单。虽然与我性格上不太懂得变通有关,但想更换小说的观点,就势必动手改造小说的构造,为了完成这种变革,就要有可靠的小说技巧和基础体力,因此只能审时度势、循序渐进。拿身体来说,就好比是顺应运动目的去逐步改造骨骼和肌肉。改造肉体可是既费功夫又花时间。
总而言之,进入二○○○年后,我得到第三人称这个新的载体,从而踏入了小说的新领域。那里有巨大的开放感,纵目四望,发现墙壁不见了。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无须多言,所谓角色,在小说中是极其重要的因素。小说家必须把具有现实意味,同时又兴味深长、言行中颇有不可预测之处的人物置于那部作品中心,抑或中心附近。一群人品一看就明白的人,说着满口一听就明白的话,做的全是一想就明白的事,这样的小说只怕没法吸引太多读者吧。当然,肯定会有人说:“像这种用平平常常的手法,描写平平常常的事情的小说,才是好小说嘛。”不过我这个人(归根结底只是个人喜好)对这样的故事却提不起兴趣。
不过,比起“真实、有趣、某种程度的不可预测”,我想在小说角色方面,更重要的还是“这个人物能把故事向前牵引多少”。创造登场人物的固然是作者,可真正有生命的登场人物会在某一刻脱离作者之手,开始自己行动。不单单是我,众多虚构文学作家都承认这件事。如果没有这种现象发生,把小说写下去肯定会变成味同嚼蜡、艰辛难耐的苦差事。小说若是顺利地上了轨道,出场人物会自己行动起来,情节也会自然发展下去,结果便出现这种幸福的局面,小说家只需将眼前正在展开的场景原封不动地转化成文字便可。而且这种时候,那个角色还会牵着小说家的手,将他或她引领到事前未曾预想过的地方。
请允许我举出自己最近的小说来当具体的例子。我写的长篇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出现了一位非常出色的女子木元沙罗。说实话,刚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本来是准备写成短篇小说的,按照预先设想,篇幅折算成稿纸大约在六十页。
简单说明一下情节。主人公多崎作出生于名古屋,高中时代,非常要好的四位同班同学向他宣布“从今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却没说明理由,他也没有特意去问。后来他考进了东京的大学,在东京的铁路公司就职,现在已经三十六岁了。高中时代遭到友人绝交、甚至连理由都不给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痕。然而他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在现实中过着安定的生活。工作上诸事顺利,周围的人们也对他十分友善,还和好几位恋人交往过,然而他却无法和别人缔结深层的精神联系。然后他与年长两岁的沙罗邂逅,两人成为恋人。
一个偶然的契机,他把高中时代遭到四位好友绝交的经历告诉了沙罗。沙罗略一沉吟,对他说:你必须立刻回到名古屋,查清楚十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能只看自己愿意看的东西,而是要看不得不看的东西。”
说实话,在沙罗说出这番话之前,我想都没想过多崎作会去见那四个人。我本来打算写一个相对较短的故事:多崎作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的理由,只能安静而神秘地生活下去。然而由于沙罗这么一说(我只是把她对作说出的话依样画葫芦地转换成文字而已),我就不得不让他到名古屋去,最后甚至把他送到了芬兰。至于那四个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每个角色都得重新一一设计,而他们各自走过的人生之路也得具体地着手描写。结果,故事便理所当然地采用了长篇小说的体裁。
也就是说,沙罗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几乎一瞬间便令这部小说的方向、性格、规模和结构为之一变。我对此也是大为惊诧。细想起来,其实她不是冲着主人公多崎作,而是冲着我这个作者说出这番话的。“你必须从这里接着写下去,因为你已经涉足这个领域,并且具备了这样的实力。”她说。换句话说,沙罗很可能也是我分身的投影,作为我意识的一个方面,提醒我不能停留在此刻驻足之地。“要写得更深入。”她说。在这层意义上,这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对我来说,也许是一部拥有绝不容小觑的意义的作品。从形式上来说,这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但我自己则认为,这是一部在水面之下,种种事物错综复杂地交织,同时又隐喻地发展着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