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奇鸟行状录》时,我断定“这个部分从整体上来看不太协调”,将好几个章节整章整章地删除了,后来又以那删除的部分为基础,另外鼓捣出一部全新的小说来(《国境以南,太阳以西》)。像这样的事儿也曾有过,算是颇为极端的例子,大多数时候删除的部分就此消失,再无踪影了。
这轮修改可能需要一到两个月。这个流程结束后,我会再搁置一周,然后进行第二轮修改。这一次也是大刀阔斧地从头改写,只不过更加着眼于细节,仔细地修改。比如加入一些细致的风景描写,整合会话的语气。检查有没有与情节发展不相吻合的地方,将一读之下不易理解的部分改写得易于理解,让故事的展开更加畅达自然。这不是大手术,而是微小手术的积累。这轮工作结束后,再稍事休整,然后着手下一轮修改。这次与其说是手术,不如说更接近于修正。在这一阶段,重要的是看准小说的展开中有哪些部分的螺丝需要牢牢拧紧,哪些部分的螺丝应当稍稍拧松一些。
长篇小说名副其实,就是“篇幅很长的故事”,如果把每一个部位的螺丝都拧得紧绷绷的,读者会喘不过气来。时不时在某些地方让文章松弛下来也很重要。这就需要看清其间的诀窍,调节好整体与细节之间的平衡,从这一观点出发对文章作细微的调整。往往有评论家抽出长篇小说中的一小节来,批判道:“文章不能写得如此粗枝大叶。”但让我来说,这不是公平的做法。因为长篇小说这东西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样,在某种程度上,粗枝大叶、松松垮垮的部分也是必不可缺的。正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拧得紧绷绷的部分才能发挥出正面效果。
大致在这里,我会给自己放个长假。可能的话,把作品在抽屉里放上半个月到一个月,甚至忘掉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或者说努力忘掉它。其间我或去旅行,或集中做些翻译。写长篇小说时,工作时间固然非常重要,但什么都不做的时间也同样有重要的意义。在工厂的生产流程中或建筑工地上,都有一道工序叫作“养护”,就是将产品或素材“窖藏”一段时间。只是安安静静地放在那儿,让空气穿流而过,或是让其内部牢牢地凝固。小说也一样,不好好“养护”,就会出现没有干透的易碎品或内部组织不均匀的东西。
像这样将作品好好养护一番之后,再次开始彻底修改细微的部分。好好养护过的作品会给我与先前大不相同的印象。先前未能发现的缺点,这时也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文章有没有深度也可以辨别了。和作品得到了“养护”一样,我的大脑也得到了很好的“养护”。
既已充分养护,又作了某种程度的改写。到了这一阶段,具有重大意义的就是第三者的意见了。以我的情况,当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成形后,会先让我太太通读原稿。这是我当上作家以后,从最初阶段延续至今的做法。她的意见对我而言就像音乐的“基准音”和我家里的旧音箱(失礼了)一样。我所有的音乐都是用这套音箱听的。音箱并不算特别出色,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买的JBL设备,块头倒是挺大,但与现在最新的高级音箱相比,发出来的声音音域有限,音层的分离难说有多好。可以说有点古董的感觉。不过迄今为止,所有的音乐都是用这套音响听的,从这音箱里发出来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音源再现的基准。它已经浸透了我的全身。
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人会义愤填膺:出版社的编辑在日本虽说是专业技术人员,其实不过是工薪阶层,各自隶属于不同的公司,不知何时就会被调任他职。固然也有例外,但大多由上司指定“你负责这个作家”,便成了责任编辑,无从预测能亲近到哪一步。在这一点上,不论好坏,妻子是不会调任他职的。我说的“观测定点”就是这个意思。因为相处多年,所以大概能领会其中的微妙含义:“这个人有此感想,其实是这么个意思,来源于这个地方。”(我说大概,是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也不可能理解妻子的一切。)
然而,若问我是否囫囵吞枣,人家说什么我都全部接受,其实也未必。毕竟我刚呕心沥血地写完一部长篇小说,虽说经过养护多少冷却下来,但脑袋里还充满热血呢,一听到批判的话,不免就怒上心头,还会感情用事,甚至可能发生激烈的争吵。编辑毕竟是外人,不可能当面恶语相加,因此这方面或许可以说是家人的有利之处。我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容易感情用事的人,但在这个阶段,有时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感情用事起来。或许,有时候也需要向外宣泄一下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