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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猫(2)

作者:村上春树

关于父亲,我要做个大致的说明。父亲生于大正六年(一九一七年)十二月一日,是京都市左京区粟田口一座名为“安养寺”的净土宗2寺院住持的次子。那个年代大约只能用“不幸”二字形容。自他懂事起,闪电般短暂的“大正民主”3和平时期便宣告结束,日本迎来黑暗而压抑的昭和经济萧条,不久又因中日战争而深陷泥沼,并渐渐卷人悲哀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中。战后又不得不拼尽全力,在巨大的混乱和贫困中艰难求生。父亲和每个普通人一样,肩负着那个不幸至极的时代微不足道的一角。

父亲的父亲一一也就是我的祖父村上弁识,原本是爱知县一户农家的儿子,由于不是长子,考虑到今后的安身之计,家里安排他到附近的寺院修行。他大约还算是个优秀的孩子,在各家寺院辗转做过小和尚和见习僧,精进修行,不久京都安养寺便请他去做了住持。安养寺有四五百家施主,在京都算是相当大规模的寺院,祖父大可说是出人头地了。

高滨虚子4访问安养寺时,还曾留下这样的俳句:

山门的芨芨菜啊 安养寺

我在阪神间5长大,鲜有机会探访父亲的老家-—那座京都寺院。祖父去世时我又还小,对他的印象几乎都是模糊的。不过听说他的性格相当自由奔放,喝酒豪爽,喝完便醉,这是出了名的。

还听说他人如其名,能言善辩,6在僧人中算是很有才华的,也颇有威望。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豪放磊落,身上有种领袖气质,说话时声音清晰洪亮。

祖父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也没有),一向身体健康,却在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五日的早上八点五十分左右,横穿连接京都(御陵)和大津的京津线山田道口时被电车轧死了。道口位于东山区山科北花山山田町(祖父当时的住处),没有安全员。那一天,恰好有大规模台风袭击近畿地区7(当日东海道线也有部分暂时停运),雨势猛烈,祖父撑着伞,可能没看到沿弯道驶来的电车。他好像还有些耳背。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以为祖父死在台风夜拜访施主后回家的路上,当晚可能还喝了些酒。但翻查当时的报纸,报道的内容却完全不同。

我记得,得知祖父去世的那天晚上,父亲急匆匆地要从夙川赶往京都,而母亲紧抓着他不放,哭着哀求:“其他的事我不管,但京都那座寺,你可一定不要接手啊!”那一年我九岁、而这个画面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仿佛老影院上映的黑白电影中一幕让人难忘的情景。父亲面无表情,只是安静地听着,默默点头。具体的事他们什么也没说(至少我什么也没听到),但多半那时父亲已经下定了决心。我隐约有这种感觉。

前面提到,祖父有六个孩子,都是男孩。其中三人应征人伍,不知该说是奇迹还是幸运,战争结束时竟全都平安,无一人受重伤。他们之中一人曾奔赴缅甸战场,徘徊于生死之间;一人是特攻队预科练习生8中的幸存者;父亲也是历尽艰险,九死一生(这部分后面会写)。尽管如此,至少所有人都保住了性命。并且据我所知,六个孩子里一多半都有僧人资格——级别暂且不论。祖父让每个孩子都接受了相关的教育。顺带一提,父亲的级别是“少僧都”。在僧人的等级中大约是中等偏下,相当于部队的少尉级别。每到夏天盂兰盆节那阵,兄弟几个都聚到京都住下,分头去施主家拜访,这已经成了家族的习惯。到了晚上,大家便在一起大口喝酒,似乎整个家族都有嗜酒的基因。那段时间,我也跟着父亲去过京都几次,不过京都盛夏的酷暑着实让人吃不消。裹着法衣,骑自行车或走路一户户地寻访施主,一定是极为辛苦的差事。

所以祖父弁识过世时,由谁继承那座寺庙便成了一个沉重而不容忽视的问题。祖父的孩子们几乎都已各自成家,有了各自的事业。老实说,谁都没想到祖父走得这样早、这样仓促。对大家来说,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晴天霹雳。祖父去世时虽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但身体健康,精神霎铄,怎么看也不像是将死之人——如果他没在台风天的早上撞上有轨电车的话。

祖父死后,兄弟六人究竟是怎样商量的,我并不清楚。当时,长子已经在大阪税务所做到股长,次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一直在阪神间一所名叫甲阳学院的初、高中一体制私立学校教国文。其他几个兄弟有的是老师,有的还在读佛教大学。六兄弟中有两人成为别人家的养子,改了姓。总之,他们聊到最后,没有谁主动提出“既然这样,就由我来继承吧”。继承一座如此规模的京都寺院可不是闹着玩的,对家人来说也是很大的负担,大家都心知肚明。另外,被祖父撇下的祖母性格要强,甚至可以说很不好惹,任谁都能想到,儿媳要伺候好婆婆绝非易事。更何况我的母亲是大阪船场9一家老字号店铺(店铺已在战时轰炸下被烧毁)的长女个性张扬,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都不适合做京都寺里的媳妇。成长的文化背景太不同了。母亲哭着求父亲千万别继承寺庙,也有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