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父亲去世前不久,我才终于和他面对面地交流。当时我年近花甲,而父亲就快九十岁了。他住在京都西阵的某家医院,罹患严重的糖尿病,癌细胞转移到身体各个地方。原本体格偏胖的他几乎瘦脱了相,和从前判若两人。父亲和我在病房进行了一场笨拙的——也是他人生最后的、极为短暂的―—对话,达成了和解。尽管思维方式和对世界的看法不同,但牵绊着我们的那种类似缘分的东西,毫无疑问在我心中发挥了作用。站在枯瘦如柴的父亲面前,我不容分说地感受到这一点。
比如我们曾在某个夏日,一起骑自行车到香栌园的海边扔一只母狸花猫,却被它轻松地抢先一步跑回了家。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次弥足珍贵的、谜一股的共同经历吧。我至今都能清楚地回忆起那时岸边的潮声,以及风穿过防风松林带来的香气。正是这一件件小事无穷地累积,才让我这个人长成如今的模样。
父亲去世后,为了追根溯源,我见了许多他认识的人,一点点听来与他有关的故事。
这样一篇私人化的文章能引起多少普通读者的兴趣,我并不知道。但我是那种非得亲自动手,将文字落在纸上才能思考的人(我天生不擅长抽象思考或是凭空设想),需要以这样的方式回溯往事,眺望过去,将它们转换成看得见的文字、读得出声的文章。而越是书写、越是返回去重读,我越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正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将手抬到眼前,却能透过它看到对面的微光似的。
假若父亲的兵役没有解除,而是被送到菲律宾或缅甸战线上……假若母亲那个做音乐老师的未婚夫没有战死在某个地方……这样想想,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假若那些真的发生,这世上就不存在我这个人了。接下来,我的意识当然也不会存在,就连我写的书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如此一来,我作为小说家活着这一状态本身,也变得仅仅像一场不够真切的梦幻了。我这个个体的存在意义渐渐模糊,手心透出光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在我的孩提时代,还有一个回忆与猫有关。我好像曾将它作为一个插曲,写在某部小说里,现在我要再写一遍。这一次是作为真实的经历来写。
我们曾经养了一只白色的小奶猫。不记得那只小猫为何会被我家收养了,毕竟小时候,有太多只猫在我家来来去去。不过我记得很清楚,那只小猫的毛色很漂亮,十分可爱。
一天傍晚,我正坐在檐廊上,那只猫在我眼皮底下哧溜溜地蹿上了松树(我家院子里有一棵很挺拔的松树),仿佛在对我炫耀自己有多勇敢、多灵活。小猫异常轻快地攀上树干,消失在顶端的树枝之间。我默默地望着这幕情景。但没过多久,小猫便开始发出难为情的求救声。多半是爬到高处,却怕得不敢下来了吧。猫爬树利索,却不擅长从上面下来。可小猫不懂得这些。不顾-切地冲上树梢,才发现自己竟到了这么高的地方,它一定四脚发软了吧。
我站在松树底下往上看,但看不见猫的踪影,只有耳边传来细细的叫声。我叫来父亲,向他说明情况,问他能不能想办法救救小猫,可父亲也无计可施。那地方太高,连梯子也够不着。就这样,小猫一直拼命地呼救,日头渐渐西沉,黑暗终于将那棵松树盖得严严实实。
我不知道那只小猫后来怎么样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已经听不到它的叫声了。我朝着树顶的方向,喊了好几次它的名字,却没有回应。空气中只剩下沉默。
也许那只猫夜里总算从树上下来,然后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但去了哪里呢?)或者直下不来,在松树的枝权间耗尽力气,再也发不出叫声,逐渐衰弱而死了吧。后来,我经常坐在檐廊上,仰头望着那棵松树浮想联翩。我想象着那只白色的小猫张开娇嫩的爪子,死死抱着树枝的样子。想象它就这样死在枝权间,渐渐干瘪。
这是我的童年与猫有关的另一个清晰的回忆。它给还年幼的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下来比上去难得多。”说得更笼统些就是——结果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起因,让起因失去原本的力量。这有时可能杀死一只猫,有时也可能杀死一个人。
无论如何,我在这篇私人化的文字中,最想说的只有一点。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
那就是,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的儿子。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越是坐下来深挖这一事实,就越会明白无误地发现,它不过是一种偶然。最终,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把这份偶然当成独一无二来生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