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下完楼梯。他左手紧握手杖,打开门厅的门——将把手往右旋转朝里一拉,门扇开了。
门外站一个小个头女子,很小很小,手勉强够到门铃按钮。可是细看之下,女子绝不是个头小,而是脊背弯曲,身体深度前倾。所以看上去小。但个头本身并不小。女子用橡皮筋把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使之不至于垂到脸上。头发呈深栗色,量也相当丰盈。裙裾足够长,掩住踝骨。上身穿的是皱皱巴巴的花格呢上衣。脖子一圈圈缠着条纹棉质围巾。帽子没戴,鞋是结结实实的编织鞋。年龄大约二十出头,还留有少女面影。眼睛大,鼻子小,嘴唇如细瘦的月牙约略向一方倾斜。眉毛又黑又直,总好像疑心重重。
“是萨姆沙先生府上吧?”女子歪起脖子,从下面仰视萨姆沙。身体左一下右一下大幅度扭动个不停,仿佛在强烈地震中挣扎的大地。
萨姆沙略一迟疑,断然回答:“是的。”既然自己是格里高尔·萨姆沙,那么这座房子恐怕就是萨姆沙的家。这么回答应不碍事。
但是,女子对他的回答好像不尽如意。她稍微蹙起眉头——想必从萨姆沙回答中听出一丝困惑。
“这里果真是萨姆沙先生府上吗?”女孩语气尖利起来,一如经多见广的守门人质问衣着寒碜的外来者。
“我是格里高尔·萨姆沙。”萨姆沙尽可能冷静地回答。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那好。”说罢,女孩吃力地提起脚下放着的黑色大布包。大概用好多年了,到处磨损得厉害。估计是从谁手里继承下来的。“那么,就看一下好了。”
女子没等回答就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房间。萨姆沙关上门。女子站在那里,满目狐疑地上下一眼眼打量一身睡袍和脚穿拖鞋的萨姆沙。以冷冷的声音说道:“看样子您正睡觉的时候把您叫醒了。”
“不,这无所谓。”萨姆沙说。随即从对方不悦的眼神中觉出自己身上的衣服乃是同当下状况不相适合的物件。
“这样子是很抱歉,可是有一言难尽的缘由。”他说。
女子没有就此表示什么,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直线。“那么?”
“那么?”萨姆沙问。
“那么,出问题的门锁在哪里?”
“门锁?”
“坏了的门锁。”女孩一开始就已放弃掩饰焦躁语声的努力。“说门锁坏了,让我来修锁……”
“啊。”萨姆沙说,“你是说坏了的门锁?”
萨姆沙拼命转动脑筋。可是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点,感觉上脑海深处就又有黑蚊群腾起。
“关于门锁,我可是什么也没听说。”他说,“不过,我想大概是指二楼门上的哪一个。”
女子眉头紧锁,歪起脖子仰视萨姆沙。“大概?”语声愈发增加了冷淡,一侧眉毛猛然向上一扬。“哪一个?”
萨姆沙知道自己脸红了。他为自己在坏锁方面不具有任何知识这点深感羞愧。他干咳一声,但声音没能顺利发出。
“萨姆沙先生,双亲大人现在不在?我觉得还是由我和双亲大人直接面谈为好。”
“眼下好像有事外出了。”萨姆沙说。
“外出?”女孩惊讶地问,“这种正吃紧的时候能有什么事?”
“不清楚。反正早上起来,家里就一个人也没有。”萨姆沙说。
“得得。”女孩长叹一声,“早就跟我交待过了,要我在早上这个时候来府上修锁。”
“对不起。”
女子一时噘起嘴唇。随后缓缓放下扬起的眉毛,盯视萨姆沙左手拿的黑漆手杖。“您腿不好,格里高尔先生?”
“嗯,多多少少。”萨姆沙含糊其词。
女子仍以弓身姿势再次大幅度扭动几下身体。至于那动作意味什么,以什么为目的,萨姆沙无从判断。但对她复杂的身体动作,他不能不感到本能的好意。
女子泄气似的说:“没办法啊!那么,反正看一下二楼那个门锁吧。这么兵荒马乱当中特意穿街过桥赶来这里,命都几乎顾不上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说完‘是吗?不在家?那么再见!’就转身回走。是这样的吧?”
兵荒马乱?萨姆沙摸不着头绪。到底什么兵荒马乱了呢?但就此他决定什么也不问。还是别主动暴露自己的无知为好。
女孩依然把身体折成两折,右手提起似很沉重的黑包,以宛如爬虫的姿势“吱溜溜”爬上楼梯。萨姆沙手抓护栏,慢慢尾随在后。她走动的样子,在他心中引起一种亲切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