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睁开时,枕边的数字式手表显示时间是两点十五分。有人在敲门。敲击声不太重,但就像技艺高超的木匠钉钉子一样,短促,有劲,用力集中。敲门的那个人清楚这声音能传进木野耳朵里,清楚这声音能把木野从更深夜半的睡眠中,从温情的片刻休憩中拽出,然后残忍地将他的意识角角落落全都清洗一遍。
敲门的是谁,木野知道。这敲击在要求他从床上起来,从屋里将房门打开。坚定地、执拗地要求着。这个人从屋外无法打开门。门只能由木野用自己的手从里面打开。
木野清醒地知道,这次来访正是自己最祈求的,同时也是自己最恐惧的。没错,所谓两面性,到头来只能是抱守两极之间的那个空洞而已。“伤到你了吧,哪怕一点点?”妻子问他。“我也是个人,受伤肯定受伤的。”木野这样回答。但那不是真的,至少有一半是在骗她。木野承认:我本来最容易受伤的时候却没有狠狠地令我受伤,当感觉真正痛苦的时候,我已经把我宝贵的知觉杀死了。因为不想承受痛切的感受,竭力回避与真实面对面遭遇,结果便一直揣着这颗空洞的心。蛇们获得这个居所,想把它们冷冰冰的跳动的心脏藏匿在里面。
“这儿不光对我来说是这样,对别人来说也肯定是个待着很舒适的地方”,神田说过。他想说的意思,现在木野总算明白了。
木野蒙上被子,闭起眼睛,双手紧紧塞住耳朵,想躲进自己那个狭小逼仄的世界。他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可是,这样仍无法消去门外的声音。即使躲到天涯海角,两只耳朵用黏土封住,但只要自己活着,被称作意识的东西仍残存些微,敲门声就会一直追着他不舍。因为敲的不是旅馆的房门,而是在敲他的心扉。任何人都无法逃离这声音。现在离天亮——假使还有天亮的话——仍有很长一段时间横亘在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清醒过来时,敲门声已经停止。四下仿佛处在月亮背面似的,一片静寂。但木野仍旧蒙着被子,一动不动。不能麻痹大意。他屏息静气,竖起耳朵,捕捉着沉默之中的不祥启示。门外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不能比对手更显情急。月亮还没有爬起来。只有枯死的星座黑魆魆地散布在天空。较长时间之内世界仍属于他们。他们有各种各样不同手法,可以采取各种要求形式,乌黑的根须可以从地底伸展至任何地方,它们经过漫长时间的耐心等待,探寻最薄弱的突破口,连坚固的岩石也能将之崩摧。
果然一如预料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响声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声音强度也不一样,比先前更近了,是从耳边响起的。那个人似乎就在枕边的窗外。大概是紧贴在拔地而起的八层楼房的外墙,将脸凑到窗上,笃笃地敲击到现在。除此之外实在想像不出。
不过敲击方式仍旧没变。两下,接着又是两下,稍许间隔片刻再两下。一直不停地反复敲击着。声音微妙地忽高忽低,就像富有情感功能的特制的心脏在跳动一样。
窗帘拉开着。躺下之前,木野一直漫无目的地看着附在窗上的雨滴形成的图案。木野大致能想像得出,现在如果掀开被子露出头,会看到暗黢黢的玻璃窗外有什么东西。哦不对,他想像不出。想像这种大脑机能必须将它彻底消荡。无论如何我不能去看它,不管多么空洞,毕竟它现在还是我的心哪。哪怕只有一点点,它还残留着人的温煦,许多记忆,就像海滨被木桩缠住的水草一样,正默默等待着满潮到来;许多回忆,假使斩断的话,一定会有红殷殷的血淌出。眼下,还不可以让这颗心漂泊流浪向某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写出来是“神的田圃”,读KAMITA,不是KANDA。住在这附近。
“记住你了!”壮男说。
“好主意,记忆怎么说也是一种力量呵。”神田道。
木野无意中想到,也许神田以某种方式跟前院那棵粗大的老柳有着什么关联。柳树是在保护自己和那个小小的家。虽然理由不甚了了,可一旦这个念头浮上脑际,便感觉好像所有事情都串连起来了。
木野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绿色浓密的柳树枝条低垂向地面的情形。夏天,它将充满凉意的繁荫投在前院;下雨的日子,无数银色水滴攒聚在柳枝上闪着柔洁的浮光;无风的日子,它静静沉思;起风的日子,它又会令安定不下来的心漫然摇曳;小鸟们飞来,一边灵巧地稳立又细又韧的枝上,一边用尖厉的声音娓娓交语,随后振翅飞走,鸟们飞走之后,柳枝兴奋得好长时间左右摇摆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