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啤酒快要回家之际,他全盘托出了他的心里话。“谷村,我现在最为惊恐的,而且也最使我心如乱麻的,是自己的心中有怒气一样的东西。”
“怒气?”我有点吃惊地说道。因为我认为这是与渡会这样的人实在不匹配的感情。
“那是针对什么的怒气?”
渡会摇摇头。“连我也不明白。可以确定不是针对她的怒气。不过在见不到她或不能见她的时候,在自己的内心有时能感觉这种怒气的高涨。这是针对什么的怒气?即便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把握。不过这确实是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怒气。房间里存在的东西,抓到什么就想扔什么。椅子啦,电视机啦,书本啦,碗碟啦,匾额啦,想扔所有的东西。我想,那些东西该不会正好砸在楼下行人的头上,把人砸死啊。虽属荒唐之极,但那个时候真是这样想的。当然,现阶段还能控制这股怒气,不至于干出什么。不过,或许失控的一天迟早会到来。为此或许真的会伤害某个人。我也害怕。如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选择伤害自己。”
对此我说了些什么呢?不太记得了。我想大概说了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因为他所说的那股“怒气”,究竟为何意?暗示了什么?那个时候的我,确实未能很好地理解。或许更为明白无误地说些什么就好了。不过,我在意的是,即便我明白无误地说了,恐怕也不会改变他以后所趋向的命运吧。
我们付完钱,走出店门各自回家。他提着球拍包钻进了出租车,从车内冲我招手。那成了我目睹到的渡会医生最后的身姿。这是暑气残留的九月即将结束时的事情。
从那以后,渡会就没有在健身房再露过脸。为了能见到他,我一到周末总去健身房,但他不在。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不过在健身房这样的事是不稀奇的。本来一直能见到的某个人,从某日开始突然消失。健身房不是工作场所,来与不来是个人的自由。所以我也并不那么在意。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月。
十一月末一个周五的下午,渡会的秘书给我打来一通电话。他叫后藤。他用低沉圆润的嗓音说着话。这个嗓音让我回想起巴里·尤金·怀特(Barry Eugene White)的音乐,回想起FM节目在子夜时分经常播放的音乐。
“突然在电话里向您通报这样的事,心里很难受。渡会在上周四去世了。这周一,举行了只有家属参加的密葬。”
“去世?”我大为愕然地说道,“大概在两个月前,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还蛮有精神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那边的后藤,略微沉默后又开口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保管着渡会生前交给我的送你的东西。非常不好意思,能在什么地方见您一面吗?我想那个时候能叙说详情。我随时随地都行。”
我说就现在可以吗?后藤回道没有问题。我指定了一家在青山大街后街上的咖啡厅。时间六点。那里可以放松不受干扰地静静地说话。后藤不知道那家店,但他说会简单地查找一下。
我六点还差五分到达咖啡厅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位子上。看到我走近他,便敏捷地站立起来。因为电话里的声音低沉,我猜想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但其实是个瘦高个。正如从渡会那里曾有耳闻,从容貌看来就是一位美男子。身着茶色的毛料西服,雪白的纽扣领衬衫上,系着暗墨的芥末色领带,合身得体。长发也梳理得整洁有度,刘海潇洒自然地散落于额前,髯须也是浓浓的。年龄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如果之前没有从渡会那里听说他是个同性恋,那么看上去只是一位极为普通的注重仪表仪容的好青年(他还着实留有青年人的模样)。他喝着双份浓缩咖啡。
我与后藤简单地寒暄数句,也点了双份浓缩咖啡。
“非常突然地死去了。是吗?”我问道。
青年好似被迎面而来的刺眼阳光晒个正着一样细眯双目。“对。是这样。非常突然地死去,令人震惊不已。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是在煎熬无比,非常可怜的状态下死去的。”
我静静地等待下文。不过,他暂时——至少在我点的咖啡送来之前——似乎还是不想一五一十地叙说跟医生的死有关的事。
“我发自内心地尊重渡会先生。”年轻人改变话题说道,“即使作为一名医生,即使作为一个人,他也真的很优秀。受到他的亲切教诲还真的不少。他让我在诊所里干了将近十年,如果没有邂逅这位先生,我想就没有今天的我。他是个表里如一、情性率真之人。总是和蔼可亲,从不摆架子,注重一视同仁,因而受到大家的喜爱。我一次也没有听先生说过谁的不是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