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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女人的男人们(30)

作者:村上春树

这样的事是否屡见不鲜,我不清楚,姑且先安静听他说。

“我们一直轻松愉悦地享受床第之欢。活泼的交谈,二人独享的温馨秘密,长时间精致的做爱。我想我们共同拥有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她笑颜常驻,笑得非常快乐。可是一直持续着这种关系,渐渐越发深爱到不能自拔退回原初。我最近常常在思考。所谓我,究竟为何物呢?”

我意识到好像听漏了最后一句话(或许是听错了),所以请他再重复一遍。

“所谓我,究竟为何物。这是目前常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他重复道。

“有难度的疑问。”我说道。

“可不。非常难的一道疑问。”他说道。然后为了确认其难度而频频点头。他似乎没有体会到我话语里带有轻微的讥讽之味。

“所谓我,究竟为何物?”他还在追问,“作为一名美容整形外科医生,迄今为止从不犹疑地精励于工作。在医科大学整形外科研修,一开始作为助手协助父亲的工作。父亲视力恶化引退以后,我就接手了诊所的经营。虽说有点自吹自擂,但我认为自己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技术是精良的。在这个美容整形的世界里,实际上是鱼目混珠。广告做得天花乱坠,内部捣浆糊的事时有发生。但是我们始终凭良心办事,一次也没有和顾客发生过大的纠纷。这方面我敢自夸为专家。在私生活方面也没有不满。朋友多,身体目前还算健康。我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最近一段时间我再三思考。而且是相当认真地思考。如果去掉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能力和经历,如果失去目前舒适的生活环境,而且如果不附加任何说明,就将一个赤裸的我放逐到这个世界上的话,这里的我,究竟为何物?”

渡会一直看着我的脸。好像在寻求某种反应似的。

“为什么会突然思考这种问题呢?”我问道。

“之所以这样,我想是因为在这之前,读了一本关于纳粹集中营的书。这本书里,有一段是讲述在战争中被强行送进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内科医生的故事。在柏林开诊所的一位犹太人医生,有一天与家人一起被抓,并被押送到集中营。在这之前他被家人爱戴,被人们尊敬,被患者信赖,在雅致的邸宅过着富足的生活,还养了好几条狗。到了周末,作为一名业余大提琴演奏者,和朋友们演奏舒伯特和门德尔松的室内音乐。享受着安定富有的生活。但命运突转,他被投进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场所。在那里,他不再是富有的柏林市民,也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医生,几乎如同非人。与家人分离,遭受野狗同然的待遇,食不果腹。集中营里的所长知道他是有名的医生,以或许还有利用价值为由,暂时免除了煤气毒杀,但是明天的事没人知道。由着看守心情,或许轻易地就被棍棒打死。他的家人恐怕已经被杀了吧。”

他少许停顿了一下。

“到了那里我突然浮想联翩。这位医生经历的可怕的命运,那或许就是我的命运,只是地点和时代有所不同而已。如果我也因某种理由——虽然不知道怎样的理由——有一天突然被拽出现在的生活,并被剥夺所有的特权,落魄到只是一个号码的存在,那么我究竟为何物?我合上书陷入沉思。如果暂且不论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技术和信用的话,我只是一个一无长处、江郎才尽的五十二岁的男人。虽然大体还算健康,但与年轻的时候相比体力下降。剧烈的体力劳动难以忍耐长久吧。要说我的特长,只是会挑选美味的黑皮诺葡萄酒,知道几家体面的西餐馆、寿司店和酒吧,能给女性挑选时髦的饰品作为礼物,能弹点钢琴(简单的乐谱一上手就能弹),大体就是如此。不过如果我被押往奥斯威辛的话,那些东西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同意这种说法。关于黑皮诺葡萄酒的知识也好,业余水准的钢琴演奏也好,有趣的谈话术也好,在那样的地方恐怕百无一用。

“冒昧地问一句,这些问题谷村你有思考过吗?如果自己的写作能力被夺去的话,自己究竟为何物呢?”

我对他作了说明。我是从“微不足道的一介草民”出发,等于说是一穷二白地开启了人生。小小的机缘巧合之下,偶尔开始写作,说幸运也好,什么也好,生活就此得以维系。所以为了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既无专长也无特长的一介草民,我认为没有必要特地搬出奥斯威辛集中营这么庞大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