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海边的卡夫卡(52)

海边的卡夫卡(52)

作者:村上春树

“或多或少。”

“抱歉。”大岛说,“一说起这个,我就如醉如痴。”

“可是不完美性也分很多种类,也有程度问题吧?”我问。

“自然。”

“比较地说也可以的——以往听过的《D大调奏鸣曲》中,你认为最出色的是谁的演奏呢?”

“好难的问题。”他说。

大岛就此思索起来。他按下换挡,移到超车线,一阵风地追过运输公司的大型冷冻卡车,又拉起车挡,返回行车线。

“不是我有意吓唬你,夜间在高速公路上,这绿色赛车是最难看见的一种车。个头矮,颜色同夜色混在一起。尤其从长拖车驾驶座上很难看清。一不小心就非常危险,尤其在隧道里。按理赛车的车身颜色该涂红的,那样容易看见。法拉利大多是红色就因为这个道理。”他说,“可我就是喜欢绿色。危险也要绿的。绿是林木色,红是血色。”

他看一眼手表,又随着音乐哼唱起来。

“一般地说,作为演奏最为一气呵成的是布莱迪和阿什克纳济。不过坦率说来,我个人不中意他俩的演奏,或者说不为其吸引。舒伯特么,让我来说,乃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这是浪漫主义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舒伯特的音乐是浪漫主义的精华。”

我注意细听舒伯特的奏鸣曲。

“如何,单调的音乐吧?”

“的确。”我说。

“舒伯特是经过训练才能理解的音乐。刚听的时候我也感到单调,你那样的年龄那是当然的。但你很快就会领悟。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向来如此。我的人生可以有把玩单调的时间,但没有忍受厌倦的余地。而大部分人分不出二者的差别。”

“你刚才说自己是‘特殊人’的时候,指的是血友病吧?”

“那也是有的。”说罢,他看着我这边微微一笑。一种仿佛含有恶魔意味的微笑。“但不光是,还有别的。”

舒伯特天堂路一般冗长的奏鸣曲结束之后,我们再不听音乐,也自然而然地缄口不语,分别委身于沉默编织出的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似看非看地看着陆续出现的道路标识。向南转过交叉点后,长长的隧道一个接一个闪现出来。大岛全神贯注地赶车超车。路上有很多低速行驶的大型车,大多数被我们超了过去。赶超大型车时,耳边“咻”一声传来空气的低吼,就好像什么灵魂出窍时的动静。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以确认背囊是否仍在后头行李架上绑着。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深山老林之中,很难说是舒适的住处。住在那儿的时间里,你恐怕见不着任何人。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大岛说,“那样的地方也不碍事?”

我说不碍事。

“你已习惯孤独了。”大岛说。

我点头。

“不过,孤独的种类也林林总总,那里的孤独很可能是你想像不到的那种。”

“比如什么样的?”

大岛用指尖顶了一下眼镜桥:“无可奉告。因为孤独因你本身而千变万化。”

开下高速公路,驶入一般国道。从高速公路出口前行不远,沿路有个小镇,镇上有小超市。大岛停下车,买了一个人几乎提不动袋子那么多的食品。蔬菜和水果、苏打饼干、牛奶和矿泉水、罐头、面包、熟食,差不多全是无需烹调的、可以直接食用的东西。仍由他付款。我刚要付,他默默摇头。

我们再次上车,沿路前进。我在副驾驶席上抱着行李座放不下的食品袋。开出小镇,路面完全暗了,人家越来越少,来往的车也越来越少。路面窄得很难相向开车,但大岛把车灯光束开得足足的,几乎不减速地风驰电掣。制动和加速频频转换,车挡在2与3之间往返。表情已从大岛脸上消失,他集中注意力开车,双唇紧闭,眼睛逼视前方黑暗中的一点,右手握方向盘,左手置于短短的变速球柄。

不久,公路左侧变成悬崖峭壁,下面似有山溪流淌。弯拐得越来越急,路面开始不平稳,车尾发出夸张的声音摇来摆去。但我已不再考虑危险,在这里弄出交通事故恐怕不在他的人生选项之中。

手表数字接近9。我打开一点儿车窗,凉飕飕的空气涌了进来。四周的回声也已不同。我们是在山中朝更深的地方行进。路总算离开了悬崖(多少让我舒一口气),驶入森林。高大的树木在我们周围变魔术般地耸立着,车灯舔一般地逐一扫过树干。沥青路面早已没了,车轮碾飞石子,石子反弹在车体上发出脆响。灯光随着路面的坑坑洼洼急切切地上蹿下跳。星星月亮都没出来,细雨不时拍打前车窗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