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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卡夫卡(51)

作者:村上春树

“你喜欢开车?”

“医生不准我从事危险运动,所以代之以开车。补偿行为。”

“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

“病名说起来很长,简而言之,是一种血友病。”大岛若无其事地说,“血友病可知道?”

“大致。”我说。生物课上教过。“一旦出血就止不住。由于遗传关系,血液不凝固。”

“正确。血友病也有好多种,我是比较罕见的一种。虽然不至于要死要活,但必须小心,尽量别受伤。一旦出血,就得先去医院再说。而且你也知道,一般医院里贮存的血很多时候存在种种问题。感染艾滋病坐以待毙不在我的人生选项之内。所以,关于血液我在这座城市里备有特殊门路。由于这个缘故,我不旅行。除了定期去广岛一家大学附属医院,我几乎不离开这里。再说,我本来就不很喜欢旅行和运动,因此不觉得难受。只是做饭有点儿不方便,不能拿菜刀真正做饭菜是悲哀的事情。”

“开车也是相当危险的运动,我想。”

“危险种类不同。我开车的时候,尽可能开出速度来。开出速度,发生交通事故可就不是割破手指尖那样的小事故。而若大量出血,血友病患者也好健康人也好生存条件都差不许多。公平!不必考虑凝固不凝固那类啰嗦事,可以怡然自得无牵无挂地死去。”

“确实。”

大岛笑道:“不过别担心,轻易不会出事。别看这样,性格上我非常谨慎,从不勉强,车本身也保持在最佳状态。况且,死的时候我想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死。”

“拉上谁一起死不在大岛人生的选项之内。”

“正确。”

我们走进高速公路服务站的餐厅吃晚饭。我吃炸鸡块和色拉,他吃咖喱海鲜和色拉。以充饥为目的的饮食。他付账。之后又上车前进。四周彻底黑了下来。一踏加速器,引擎转速仪的指针猛然跳起。

“听音乐可以么?”大岛问。

我说可以。

他按下CD唱机的放音键,古典钢琴乐响起。我倾听了一会儿音乐。大体听得出。不是贝多芬,不是舒曼,从年代上说介于二者之间。

“舒伯特?”

“不错。”他双手搭在方向盘的以时钟来说是十时十分的位置,瞥了我一眼,“喜欢舒伯特的音乐?”

我说不是特别喜欢。

大岛点头道:“开车的时候,我经常用大音量听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晓得为什么?”

“不晓得。”

“因为完美地演奏弗朗茨·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是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作业之一。尤其这首《D大调奏鸣曲》,难度非同一般。单独拿出这部作品的一两个乐章,某种程度上弹得完美的钢琴手是有的,然而将四个乐章排在一起,刻意从谐调性这个角度听来,据我所知,令人满意的演奏一个也谈不上。迄今为止有无数名钢琴手向此曲挑战,但哪一个都有显而易见的缺陷,还没有堪称这一个的演奏。你猜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罗伯特·舒曼诚然是舒伯特钢琴乐难得的知音,然而即使他也称其如天堂路一般冗长。”

“既然曲子本身不完美,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名钢琴手向它挑战呢?”

“问得好。”言毕,大岛略一停顿。音乐笼罩了沉默。“我也很难详细解释。不过有一点可以断言:某种具有不完美性的作品因其不完美而强有力地吸引人们的心——至少强有力地吸引某种人的心。比如你为漱石的《矿工》所吸引。因为那里边有《心》和《三四郎》那样的完美作品所没有的吸引力。你发现了那部作品。换言之,那部作品发现了你。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也是如此,那里边具有惟独那部作品才有的拨动人心弦的方式。”

“那么,”我说,“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听舒伯特的奏鸣曲呢,尤其是在开车的时候?”

“舒伯特的奏鸣曲、尤其是《D大调奏鸣曲》,如果照原样一气演奏下来,就不成其为艺术。正如舒曼指出的,作为牧歌则太长,技术上则过于单一。倘若如实弹奏,势必成为了无情趣的骨董。所以钢琴手们才各显神通,独出机杼。例如,喏,这里强调承转,这里有意放慢,这里特别加快,这里高低错落。否则节奏就出不来。而若稍不小心,这样的算计就会使作品的格调顷刻瓦解,不再是舒伯特的音乐。弹奏这首D大调的任何一位钢琴手都挣扎在这种二律背反之中,无一例外。”大岛倾听着音乐,口里哼着旋律,继续下文,“我经常一边开车一边听舒伯特,就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刚才也说了——几乎所有的演奏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不完美的演奏。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能够刺激人的意识,唤起注意力。如果听舍此无他那样的完美音乐和完美演奏开车,说不定就想闭上眼睛一死了之。而我倾听《D大调奏鸣曲》,从中听出人之活动的局限,得知某种完美性只能通过无数不完美的聚集方能具体表现出来,这点给我以鼓励。我说的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