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样理解的。确切情况与其问我,莫如问远山军医更合适,我想。
——远山军医少校已于1945年3月在东京都内履行职责时死于空袭。
是吗?令人惋惜。这场战争使很多有为之人失去了生命。
——不过,军方得出的结论是事件并非所谓“化学武器”引起的。原因还不明确,但似乎认为同战争的发展无关。是这样的吧?
是的,是那样理解的。那时军方已终止了对事件的调查。陆军医院之所以仍把名字叫中田的昏迷不醒的少年留下,仅仅是因为远山军医少校对该事件怀有个人兴趣,而他当时在医院内又拥有某种程度的酌情处理权限。这样,我们每天去陆军医院或轮流睡在那里,从各个角度对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的少年情况加以观察研究。
他的身体功能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运行得极其顺畅。靠点滴摄取营养,有条不紊地排尿。晚上一关房间的灯他就合眼入睡,到了早上又睁开眼睛。知觉的确失却了,但除此之外,他过的好像是健康正常的生活。虽说是昏睡,却似乎不做梦。人做梦的时候,眼珠的转动和面部表情必然出现反应,知觉同梦中活动相呼应,心跳次数随之增多。然而此类征兆在中田少年身上一概没有。心跳次数也好呼吸也好体温也好比通常诚然低一点点,但稳定程度令人吃惊。
说法或许离奇,看上去就像只把作为容器的肉体暂且留在那里看家,将各种生物体水准一点点降低,仅维持生存所需最低限度的功能,而本人这一期间却跑往其他什么地方干其他事去了。“魂体离脱”这句话浮上我的脑海。这话您知道吧?日本古代故事里经常出现,说灵魂暂时离开肉体,跑去千里之外,在那里大功告成后重新返回肉体。《源氏物语》中也常有“活灵”出现,也许和这个相近。里面说不光已死之人的灵魂会离开肉体,即便活着的人——如果本人朝思暮想的话——也能同样做到。或者日本关于魂的这类想法从古至今作为自然存在物是一脉相承根深蒂固的,但对这样的东西进行科学论证是根本不可能的,甚至作为假设提出都有所顾忌。
现实中要求我们做到的,不用说,首先是让那少年从昏睡中醒来,让他恢复知觉。我们拼命摸索用来解除催眠作用的“逆向媒介物”。我们尝试了大凡想到的办法,领来孩子的父母让两人大声呼唤,如此持续数日,但没有反应。尝试催眠术用的所有把戏;施以各种各样的暗示,在他脸前用各种方式拍手;让他听耳熟能详的音乐;在耳畔朗读教科书;让他闻他喜欢的饭菜味儿;还领来了他家养的猫——少年喜爱的猫。总之千方百计想把他唤回这边的现实世界。然而效果是零,真正的零。
不料,当我们尝试了两个星期,已经束手无策万念俱灰心力交瘁之时,少年一下子醒了过来。不是我们做了什么奏效才醒的,醒得毫无征兆,“刷”地睁开眼睛,就好像在说规定时间已到。
——那天没有什么与平日不同的事吗?
没有任何值得特别提及的事,一切照常进行。上午十时许,护士给少年采血,刚采完血她憋不住咳了一声,采出的血洒在床单上。量不是很多,床单马上换了——若说与平日不同的事,至多这算一桩。少年睁眼醒来大约在那之后三十分钟。他突如其来地从床上坐起,挺直腰,环视四周。知觉也恢复了,从医学角度看来处于无可挑剔的健康状态。然而时过不久,得知他所有记忆都从脑袋里不翼而飞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无从记起。自己住的地方、上的学校、父母的长相……一样也想不起来。字也不认得了。这里是日本、是地球都不晓得,甚至何为日本何为地球都莫名其妙。他把脑袋彻底弄得空空如也,以白纸状态返回这个世界。
第9章
知觉恢复的时候,我正躺在幽深的灌木丛中,在潮湿的地面上躺成一段圆木。四下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我让头仍旧搭在扎得丝丝作痛的灌木枝上,深深吸了口气。一股夜间植物味儿。一股泥土味儿。狗屎味儿也混在里面。从树枝间可以看见夜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而天空竟亮得出奇。遮蔽天空的云如电影银幕一般映出地面的光亮。传来救护车的嘶叫声,渐渐临近,又渐渐远离。侧耳倾听,来往汽车的轮胎声也隐约可闻。看来我好像位于都市的一角。
我想尽量把自己按原样归拢到一起,为此必须东奔西跑把自身的碎片收集起来,一如一块不少地认真拾起拼图玩具的小块块。这样的体验好像不是头一遭,我想。以前也在哪里品尝过类似的滋味。什么时候的事来着?我努力梳理记忆。但记忆线条很脆,即刻断掉。我闭目合眼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