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海边的卡夫卡》。村上在这篇序言中明确写道:
……在这部作品中我想写一个少年的故事。之所以想写少年,是因为他们还是“可变”的存在,他们的灵魂仍处于绵软状态而未固定于一个方向,他们身上类似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那样的因素尚未牢固确立。然而他们的身体正以迅猛的速度趋向成熟,他们的精神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犹豫。我想把如此摇摆、蜕变的灵魂细致入微地描绘在fiction(小说)这一容器之中,藉此展现一个人的精神究竟将在怎样的故事性中聚敛成形、由怎样的波涛将其冲往怎样的地带。这是我想写的一点。
概括起来,《海边的卡夫卡》(以下简称《卡》)是一个少年精神成长史的一个剖面,也可以说是一部“成长小说”。众所周知,村上是一位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者(有人称之为“村上流新个人主义”),村上自己也坦率承认这一点,“什么也不引渡给别人,同任何人都不发生连带关系”(村上春树谈《海边的卡夫卡》,载于《文学界》2003年第4期)。这点在他以往的作品中表现得十分明显,是其作品主人公一个最明显的特点。那些主人公几乎全是尚未结婚或离婚的单身男性,没有家庭没有子女,亲戚也基本没有,甚至父母也不出场。不在公司等必须与人协调各种关系的团体中任职,失业或者半失业,从事类似翻译或自由撰稿人那样个体性质的工作。因此他们从来不是社会这部庞大机器中的一个螺丝钉,不认同任何权威、权势、权位、体制和所谓主流价值观,而宁愿离群索居,在社会边缘地带作为边缘人默默拧紧自己的发条。但他们绝非弱者,也同所谓颓废、冷漠不大是一回事。他们拥有健全的知识体系、独立的人格和价值观、世界观,一个突出表现就是独自在脑袋里或在私人交谈中对现存社会体制即“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酷酷地评头品足、冷嘲热讽,时有一针见血的见解和惊人之语,在这个意义上堪称真正的强者。
但是,这次村上写的是十五岁的少年,意在展现其精神“聚敛成形”的过程。这样,就不可能像以往那样将其置于家庭和社会的大视野之外,尤其不可能让他成为社会体制彻底的旁观者和批判者。相反,必须促使他一步步认同和返回以学校教育为主的社会体制之内。这样的姿态在村上笔下可以说是第一次出现,而这当然需要异常艰难、甚至惊心动魄的蜕变过程。为此村上给这个十五岁少年设置了种种障碍。其中最大的障碍来自家庭,即幼年被母亲抛弃造成的心灵伤害和父亲可怕的预言所造成的精神痛苦。那与其说是预言,莫如说更是恶毒的诅咒:你迟早要用那双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神秘水潭出现在那里。平时静悄悄潜伏于某个人所不知的场所,一旦时机来临,它就无声无息地涌出,冰冷冷浸满你身上每一个细胞。你在残酷的洪水泛滥中奄奄一息,痛苦挣扎。”为了挣脱这个预言、这个诅咒,田村卡夫卡君选择在十五岁生日当天离家出走,以孤立无援的状态投入到成年人世界的惊涛骇浪之中。
那么,田村卡夫卡果真从那个诅咒中挣脱出来了吗?就杀父这点来说,表面似乎挣脱了,因为他父亲雕刻家田村浩一在他离家出走大约十天后被人杀死在东京自家书房里,而他当时则在远离东京的高松市。可是奇怪的是,那时他的T恤黏乎乎沾满了什么人的血——“有可能我通过做梦杀害了父亲,通过类似特殊的梦之线路那样的东西前去杀害了父亲。”而大岛则认为那是未免过于大胆的超现实意义假设,“听起来简直像科幻小说的梗概”。读者也难免要问:田村卡夫卡到底有没有杀死他父亲呢?关于这点,村上在《卡》出版后不久接受《文学界》采访时说了这样一番话:
在我所设想的“文脉”里面,一切都能够自然而然地发生。在我设想的世界中,类似远距离杀死父亲这样的事莫如说也是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的。所以,例如中田杀人而卡夫卡君手上沾血是丝毫不足为奇的。问我为什么这样,我也说不好,反正是理应有的事。
只是,读者中也有许多人说莫名其妙:为什么中田杀人而卡夫卡君手上沾血了呢?那是可能发生的。为什么说可能发生呢?因为“物语”就是要在超越解释的层面表达以普通“文脉”所不能解释的事情。“物语”所表达的和“物语”以外的表达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