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西装不错嘛,”她说,“虽然不适合你,就像借别人的衣服来穿似的。领带配那西装也差点意思,它们俩有点互相看不顺眼。领带是意大利品牌,西装估计是英系的吧。”
“你对西装挺在行啊。”
“对西装挺在行?”她似乎有些吃惊,微张开嘴,再次目不转睛地盯起我,“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装傻?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理所应当?
我试着在脑海中搜索服装行业的人。我认识的做服装的人只有几个,而且都是男人。她这句话怎么想也不合逻辑。
为什么那是理所应当的?
我起初想告诉她自己今晚穿西装打领带的原因,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即使我向她解释了这一切,她对我的攻击性大概也不会减弱,恐怕反而是在愤怒的火焰(或和它相近的东西)上浇油。
我将杯中剩下的一点伏特加吉姆雷特喝完,安静地下了吧台凳。不管怎样,这是结束对话的好时候。
“我想你大概不认识我。”她说。
我默默点头。对,这是当然的。
“不直接认识。”她说,“我们以前只在某个地方见过一次面,但没有深聊,所以你可能不认识我。而且那时候你好像忙于其他事,分身乏术——一如既往的。”
一如既往的?
“不过,我是你朋友的朋友。”女人继续说着,声音平静却干脆,“你那位亲近的朋友,或者应该说,曾经亲近的朋友,现在对你很反感,我也和她一样反感你。你肯定心里有数。仔细想想,三年前,在一处水边发生的事。想想你自己做得多过分,多让人讨厌。简直没脸没皮!”
够了。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抓起只剩几页就读完的书,塞进外套口袋。尽管我早已不想把它读完了。
我迅速用现金结账,离开酒吧。女人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离开。我一次也没有回头,但背后一直能感受到她炽烈的目光,仿佛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透保罗·史密斯西装的高档面料,在我背后留下深深的伤痕。
我一面沿狭窄的台阶往地面走,一面试图稍事整理思绪。
我刚才应该当面反驳她些什么吗?应该要她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毕竟在我看来,她的那些谴责实在有失公允,令人毫无头绪。
可不知为何,我没能这样做。为什么呢?也许是我害怕吧。害怕看清楚那个不是自己的自己,究竟曾在三年前,在“一处水边”,对某个女人——多半是我不认识的某个人——做过怎样令人讨厌的事。我身体里的某些有别于自我的东西,恐怕也会被她拽到看得见的明面上来。与其承受这些,我甘愿选择一言不发地从吧台凳上下来,顶着莫名其妙的(我只能这样以为)严厉责难,从那里离开。
我这样做合适吗?如果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还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吗?
不过,“水边”到底是指的哪儿呢?这个词读来有一种奇妙的余韵。它究竟指的是海,是湖,是河,还是更为特殊的水的集合体?三年前,我曾经在哪个称得上水边的地方待过吗?记忆无从探寻。就连三年前指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我都没有确切的把握。她的话都很具体,同时又极为抽象。一字一句都令人印象深刻,同时又失焦而模糊。这种割裂感以一种奇妙的角度绷紧了我的神经。
总之,有种口感令人厌恶至极的东西留在了我嘴里。想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想吐也怎么都吐不出来。可以的话,我只想单纯地愤怒一下——凭什么让我遭遇这般荒唐和郁闷?并且她对我的态度怎么也不能算是公平。不管怎么说,直到她和我打招呼之前,今夜都是令人心情极为舒畅的、岁月静好的春宵。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愤怒。迷茫与困惑的浪潮将一切其他的情感和思绪冲刷得不知所终——至少暂时如此。
我爬完台阶来到建筑物外面的时候,季节已经不是春天了。天空中的月亮也已消失,眼前不再是往日那条我熟悉的街道。两旁的树木也很陌生,每棵树的树干上都装饰着活生生、滑腻腻的大蛇,它们稳稳地缠在树上,蠢蠢欲动。耳边传来大蛇鳞片摩擦出的咔嚓声。人行道上的灰堆到脚踝,白花花的。路上的男人和女人全都没有脸,嘴巴里面直接哈出硫黄色的气体来。空气像冻住了似的,冷到彻骨。我竖起了西装上衣的领子。
“简直没脸没皮!”那个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