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像久久潜入水中的人那样把脸探出水面,缓缓地大口呼吸。
“直接性的没有,我想。”
“直接性的没有 ?”
“我想没有。”
我测试她话语微妙的音调,一如把鸡蛋放在手心确认其重量。
“就是说间接性的有?”
妻没有回答我的提问。
“几天前快亮天的时候做了个梦。”她转换话题,“一个活生生的梦,现实和梦境的界线都快分不清了。睁眼醒来时,我这么想来着,或者莫如说这么确信来着:已经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
“什么梦?”
她摇摇头。“对不起,梦的内容没法在这里说。”
“梦这东西是个人的所有物?”
“有可能。”
“梦中我可出场了?”我问。
“不,你没在梦中出场。所以,即使在这个意义上,你也没有直接性责任。”
出于慎重,我把她的发言概括了一下。在不知说什么好时概括对方的发言,似乎是我的一向的嗜好(无须说,这往往让对方心焦意躁)。
“就是说,你在几天前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梦醒时分,确信再不能和我一起生活了。但梦的内容不能告诉我。因为梦是个人性质的东西。是这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嗯,是那么回事。”
“可是,这等于什么也没解释。”
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俯视眼前的咖啡杯,仿佛里边有神签 什么的浮现出来,她正在读取上面写的语句。从她眼神看来,语句相当富于象征性、多义性。
对于妻,梦总是具有莫大意义。她每每根据所做的梦决定行动或改变判断。可是,哪怕再看重梦,也不能只因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就把长达六年的婚姻生活的重量彻底归零。
“梦当然不过是个扳机罢了,”她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说,“那个梦只是使得很多事情重新浮出水面。”
“扣动扳机,子弹出膛。”
“什么意思?”
“对于枪,扳机是关键因素,不过是扳机罢了 ——这一说法怕是不确切的,我觉得。”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看着我的脸。似乎没能很好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我本身也没能很好理解。
“你在和谁交往?”我问。
她点头。
“而且和谁上床?”
“嗯,倒是觉得非常对你不起……”
和谁?多久了?想必是应该这样问下去的,但我对那种事不是很想知道,也不太想考虑。所以我再次移目窗外看持续下雨的光景。为什么对此一直浑然不觉呢?
妻说:“不过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
我环视房间。本应是长期看惯了的房间,不料已经变为我所陌生的异乡风景。
不过一个罢了?
不过一个罢了究竟意味什么呢?我仔细思考起来。她同除我以外的某个男人上床,而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 罢了。此外到底还有什么名堂?
妻说:“我几天内去别的地方,你什么也不用做。因为是必须由我承担责任的事,所以离开的当然是我。”
“离开这里后的去处已经定了?”
她没有回答。估计去处已有打算。大约早就做好种种准备才提出来的。想到这里,一种在黑暗中一脚踩空般强烈的无力感袭上身来。事情在我不知晓的地方稳步推进。
妻说:“离婚手续越快越好。如果可以,希望你予以配合。话倒像是说得自私自利……”
我不再看雨,看她的脸。并且再次感慨:即使六年时间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对她也几乎没有了解。一如一个人每天晚上都仰望空中的月亮也对月亮一无所知。
“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我开口道,“只要答应这个要求,往下悉听尊便。离婚协议书也默默盖章就是。”
“什么要求?”
“我 从这里离开,而且就在今天。希望你留下来。”
“今天?”她吃惊地说。
“不是越快越好吗?”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说道:“如果你愿意那样的话。”
“这是我的意愿。此外别无意愿。”
这确实是我不矫饰的心情。如果能不一个人在这三月冷雨中留在这残骸般的凄凉场所,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车带走。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