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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5)

作者:村上春树

在这种作业当中,一大关键是要对画主多少怀有亲爱之情。所以我要在一个小时左右的初次面谈中力争在画主身上多发现——哪怕多一个也好——可能使自己怀有共鸣的元素。其中当然也有实在难以让人怀有那种元素的人物。如果要我以后一直同此人进行个人交往,有的很可能使我打退堂鼓。不过,作为在有限场所只是临时产生关联的“来访客”,在画主身上发现一两个可爱资质,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如果再往深处窥探,任何人身上都必有某种闪烁光点的东西。假如表面似乎阴晦(阴晦的可能居多),那么就用抹布拂去。这是因为,那种心情会在作品中自然而然渗透出来。

如此一来二去之间,我不知不觉成了专门画肖像画的画家。甚至在这特殊的小世界变得小有名气。趁结婚之机,我取消了同四谷那家公司的专属合同,转而通过专做绘画生意的代理商,开始以更有利的条件接受肖像画委托。经纪人是个比我大十来岁的野心勃勃的干练人才,劝我独立做更重要的事情。自那以来,我画了许多人的肖像画(大多是财经界、政界人士。据说在那个领域都是著名人物,而我几乎谁的名字都不知道),获得了不坏的收入。不过,并不意味成了这一领域的“大家”。肖像画世界同所谓“艺术绘画”世界,其构成截然有别。同摄影家世界也不一样。专注于人物写真的摄影师获得社会好评并因此知名的诚然不在少数,但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在肖像画家身上。所画作品走向外部世界的例子也少而又少。既不会在美术刊物上发表,又不会点缀于画廊。不外乎挂在哪里的会客室的墙上,往下任其蒙尘被人遗忘罢了。即使有人偶尔认真观赏(估计时间多得无法打发),也不至于问起画家的姓名。

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我驱使技术尽可能不负良心地圆满处理所定程序,而且能够让顾客满意。我具备这样的才能,乃是职业性高手,却又不仅仅是机械性按部就班地进行。心情也是相应投入的。收费绝不算便宜,但顾客们一一照付,毫无怨言。盖因我接受的对象都是根本不在乎所付款额的人。而且,我的手腕以“小道消息”口口相传,顾客因之不断来访。预约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但是,我自身方面不存在欲望这个东西,哪怕一星半点 !

这是因为,不是我自愿当上如此类型的画家、如此类型的人的。我只是被种种样样的情由挟裹着而不觉之间不再为自己画画罢了。婚后必须考虑生计的稳定诚然是一个起因,但不仅仅如此。实际上我想我在那之前就已经对“为自己画画”不再怀有多么强烈的愿望了。婚后生活可能不过是借口而已。我已经到了很难说是年轻人的年龄,某种——类似胸中燃烧的火焰的什么——似乎正在从我身上消失,我正在一点点忘却以其热度温暖身体的感触。

对于这样的自己本身,想必早就应该在哪里当机立断,早就应该采取某种措施。而我却一步步拖延下来。比我先了断的是妻。那时我已三十六岁。

2 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

“非常对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妻以沉静的语声开口道。接下去是长时间沉默。

这是完全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通告。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找不到应该出口的话语,静等她继续下文。虽然我不认为下文会柳暗花明,但当时的我除此以外别无所能。

我们隔着厨房餐桌相对而坐。三月中旬一个星期日的午后。下月中旬将迎来我们第六个结婚纪念日。那天一大早就冷雨飘零。接得她这一通告我最初采取的行动,是把脸转往窗口确认雨势。静谧安然的雨。几乎没风。然而还是带来足以一下下 砭人肌肤的寒意。寒意告诉人们春天还远在天边。雨幕深处,橙色的东京塔隐约可见。空中一只飞鸟也没有。鸟们大概在哪里的屋檐下乖乖避雨。

“不问理由?”她说。

我轻轻摇头,既非Yes也不是No。不知说什么好,念头全然浮现不出,仅仅条件反射地摇头而已。

她身穿紫藤色宽领薄毛衣。白色贴身背心柔软的吊带在她凸出的锁骨旁边闪现出来,仿佛特殊菜肴使用的特殊品种意大利面。

“倒是有一点想问,”我半看不看地看着那条吊带,好歹这样说道。我的声音硬邦邦的,明显缺乏温润和前瞻性。

“如果我能回答。”

“那可意味责任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