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画面左端从地下伸出脖子的长脸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莫扎特的歌剧《唐璜》当然没有这样的人物出场,是雨田出于某种意图将此人补画在画面中的。何况,歌剧中安娜并没有实际目睹父亲被刺杀的现场,她去找其恋人唐·奥塔维奥骑士求助。当两人返回现场时发现父亲奄奄一息。而在雨田具彦的画中,这一状况的设定——想必为了加强戏剧性效果——出现微妙的变动。但是,从地里探出脸来的,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唐·奥塔维奥。此人长相怪异,明显偏离世间基准,不可能是帮助唐娜·安娜的白面正义骑士。
此人莫不是从地狱里来的恶鬼?为了侦察如何将唐璜带去地狱而预先在此亮相?但左看右看,此人都不像是恶鬼。恶鬼不具有如此炯炯有神的眼睛。恶鬼根本不会悄然举起正方形木制封盖而探头探脑钻出地面。这一人物看上去莫如说是作为某种恶作剧精灵介于其间的。我姑且将其人称为“长面人”。
此后几个星期我只管默默盯视这幅画。面对这幅画的时间里,我全然上不来想画自己画的心情。甚至正经吃饭的心绪都无从谈起。或者往打开电冰箱最先看到的蔬菜上浇蛋黄酱拿起嚼食,或者打开买好放在那里的罐头用锅加热——至多做到这个程度。我坐在画室地板上,一边翻来覆去听《唐璜》唱片,一边百看不厌地定定看着《刺杀骑士团长》。日落天黑,就在画前斜举着葡萄酒杯。
画得无与伦比,我想。不过据我所知,这幅画,雨田具彦哪一本画集都没收录。就是说,世间一般还不知道这幅作品的存在。如果公开,这幅作品无疑将成为雨田具彦代表作之一。倘有一天举办他的回顾展,即使用在海报上都无足为奇。而且,这不单单是“画得好”的画。画中明显鼓胀着非同寻常的力度。这是稍懂一点美术的人都不可能看漏的事实。其中含有诉诸观众心魂深层部位、将其想像力诱往别的什么场所的富于启示性的什么。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眼睛从画面左端那个满脸胡须的“长面人”上移开,就好像他正打开封盖从个人角度 把我诱去地下世界。那不是把其他任何人,而是把这个我 。实际上,那盖子下有怎样的世界也让我耿耿于怀。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到底在那里干什么呢?盖子是很快再次关闭还是一直敞开呢?
我一边看画,一边反复听歌剧《唐璜》的这个场面。序曲,继之以第一幕第三场。那里唱的歌词、出口的台词几乎可以照背不误。
唐娜·安娜:
“啊,那个杀人犯,杀了我的父亲!
这血……,这伤……
脸已经出现死相,
气息奄奄,
手脚冰凉。
父亲,温柔的父亲!
人事不省,
就要这样死去。”
* * *
(1)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法国画家、雕刻家、版画家,野兽派绘画运动领袖。以使用鲜明、大胆的色彩而闻名。偶然的机缘成为其人生转折点,他曾说:“我好像被召唤着,从此以后我不再主宰我的生活,而它主宰我。”代表作有《戴帽子的女人》等。
(2) 乔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1963),法国画家,立体主义画派代表之一,曾参加野兽派绘画运动,后又创作“拼贴画”,代表作有《弹吉他的男人》《圆桌》等。
6 眼下,是无面委托人
经纪人打来电话,是在夏天也差不多迎来尾声的时候。有谁打来电话是久违的事情了。白天虽然酷暑未退,而一旦日落西山,山间的空气就凉了下来。那般让人烦躁的知了叫声也渐渐变得小了,转而展开虫们盛大的合唱。和在城里生活时不同,推移的季节在环绕我的大自然当中不由分说地带走它应带走的部分。
我们首先相互汇报各自的近况。说是汇报,其实可说的事也没有多少。
“对了,作画方面可进展顺利?”
“一点点吧!”我说。当然是说谎。搬来这座房子四个多月了,支好的画布还一片雪白。
“那就好。”他说,“过些天把作品多少给我看看。说不定能有我帮上忙的。”
“谢谢!过些天……”
随后他提起正事。“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有个请求。怎么样?不想再画画肖像画?”
“肖像画不再画了,我应该说过的。”
“嗯,确实听你那么说来着。不过,这回报酬好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