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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257)

作者:村上春树

每到傍晚五点,我就去保育园接小孩。那是每天的习惯(妻重回建筑事务所工作)。保育园距住处成人步行十分钟左右。我拉着女儿的手,慢慢步行回家。若不下雨,路上就顺便去小公园在长凳上休息,看在那里散步的附近的狗们。女儿要养小型犬,但我住的公寓楼禁养宠物。因此,她只能在公园看狗来勉强满足自己。时不时也可以触摸老实的小狗。

女儿名字叫“室”。柚取的名。预产期临近时在梦中看见了这个名字。她一个人待在宽大的日式房间,房间面对宽大漂亮的庭园。里面有一张古色古香的文几,文几上放有一张白纸,纸上只写有一个“室”字——用黑墨写得又大又鲜明。谁写的不知道,反正字很气派。便是这样一个梦。醒来时她能历历记起,断言那就是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名字。我当然没有异议。不管怎么说,那是她要生的孩子。说不定写那个字的是雨田具彦,我蓦然心想。但只是想想而已。说到底,不过是梦里的事。

出生的孩子是女孩这点让我高兴。由于和妹妹小路共同度过儿童时代的关系,身边有个小女孩总好像能让我心里安然。那对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那个孩子带着毋庸置疑的名字降临这个世界,对于我也可喜可贺。不管怎么说,名字都是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后,室和我一起看电视新闻。我尽量不给她看海啸袭来的场面。因为对于幼小的孩子刺激过于强烈。海啸图像一出现,我就赶紧伸手挡住她的眼睛。

“为什么?”室问。

“你最好别看,还太早。”

“那可是真的?”

“是的,发生在远处的真事。但并不是发生的真事你都非看不可。”

室对我说的话一个人想了一会儿。但她当然不能理解那是怎么回事。她理解不了海啸和地震那样的事件,理解不了死亡具有的意义。反正我用手把她的眼睛遮得严严的,不让她看海啸图像。理解什么和看什么,那又是两回事。

一次我在电视画面一角一闪看见、或者觉得看见了“白色斯巴鲁男子”。摄像机拍摄被海啸巨浪冲到内陆小山头并弃置在那里的大型渔船,船旁边站着那个男子 ,以再也不能发挥作用的大象和驯象师般的姿态。但图像马上被切换成别的,以致我无法确定那是否真是“白色斯巴鲁男子”。但那身穿黑皮夹克、头戴带有尤尼克斯标识黑帽的高大身姿,在我眼里只能看作“白色斯巴鲁男子”。

然而他的样子再未出现在画面上。目睹他的身姿只是一瞬之间。摄影机立即切换角度。

我一边看地震新闻,一边继续画用来维持日常生计的“营业用”肖像画。不假思索,面对画布半自动地持续驱动手。这是我寻求的生活。也是别人寻求于我的。这项工作给我带来了稳定收入。那也是我所必需的。我有要养活的家人。

东北地震两个月后,我曾经住的小田原房子失火烧掉了。那是雨田具彦送走半生的山顶之家。政彦打电话告诉我的。我搬走后长期没有人住,一直空着。政彦为房子的管理相当操心,而他的担忧恰恰成为现实,火灾发生了。五月连休结束那天黎明时起的火,消防车接到报警飞驰而来,但那时那座木结构旧房子已经差不多烧塌了(狭窄弯曲的陡坡路使得大型消防车驶入变得极为困难)。也是因为头一天夜里下了雨,幸好没有蔓延到附近山林。消防署调查了,但起火原因归终不了了之。也许因为漏电,或有纵火嫌疑也未可知。

听得失火消息,首先浮上我脑海的是《刺杀骑士团长》——那幅画想必也和房子一起烧掉了,还有我画的《白色斯巴鲁男子》,连同大量唱片收藏。阁楼里的那只猫头鹰可安全逃生了?

《刺杀骑士团长》画作毫无疑问是雨田具彦留下的巅峰佳作之一。它毁于火灾,对于日本美术界应是惨痛损失。曾经目睹那幅画的人为数极少(其中包括我和秋川真理惠。秋川笙子也见过——尽管只是一瞥——当然还有作者雨田具彦。此外大概一个人也没有了),那般贵重的未发表的画被火灾的火焰吞噬,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了。我对此不能不感到负有责任。难道它不应该作为“雨田具彦隐秘的杰作”公之于世吗?但我没那么做,而将画重新包好放回阁楼。那幅无与伦比的画想必已化为灰烬(我把画中人物的形象逐一细细画在素描簿上了。关于《刺杀骑士团长》这幅作品,留给后世的,事到如今仅此而已)。想到这里,我这个勉强 算是画画的,为之深感痛心。毕竟是那般出类拔萃的作品 !我所做的,很可能是对于艺术的背信弃义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