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说过再也不画营业用的肖像画了,是吧?”他说。
“想法有所改变。”我说。但没有解释如何改变的。对方也没再细问。
往下一段时间,我打算什么都不想,只想自动地使用自己的手。我要一幅接一幅批量生产通常“营业用”的肖像画。这一作业还将给我带来经济上的稳定。至于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本身也不清楚。前景无从预测。但反正这是我眼下想做的事——忘我地驱使熟练技法,不把任何多余因素招来自己身上;不同理念啦隐喻啦什么的打交道;不卷入住在山谷对面那位富裕的谜团人物啰啰嗦嗦的个人语境;不把隐秘的名画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在结果上被拽进狭小黑暗的地下横洞,这是眼下的我最为求之不得的。
我和柚见面谈了。在她公司附近那家咖啡馆喝着咖啡和巴黎水谈的。她的肚子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大。
“没有和对方结婚的打算?”我劈头问道。
她摇头道:“现阶段没有。”
“为什么?”
“只是觉得不那样做为好。”
“可孩子是打算生的吧?”
她略略点一下头。“当然。已无退路。”
“现在和那个人一起生活?”
“没有一起生活。你离开后一直一个人过。”
“为什么?”
“首先是,我还没有和你离婚。”
“可我前些日子已经在寄来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名盖章了,因此我想离婚当然已告成立……”
柚默然沉思片刻,而后开口道:“说实话,离婚协议书还没有提交。不知为什么,上不来那样的心情,就那样放着。所以从法律角度说,我和你还一直风平浪静处于夫妻状态。而且,无论离婚还是不离婚,生下的孩子在法律上都是你的孩子。当然,你在这方面不必负任何责任……”
听得我一头雾水。“可是,你即将生下来的,是那个人的孩子吧?从生物学上说。”
柚闭着嘴巴目不转睛看我,然后说:“事情不那么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
“怎么说好呢,我还不能具有他是孩子的父亲的明确自信。”
这回轮到我定定注视她了:“你是说是谁让你怀孕的,你不知道?”
她点头,表示不知道 。
“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并没有不加区分地跟哪个男人都上床。一个时期只和一个人有性关系。因此从某个时候开始跟你也不做那种事了,是吧?”
我点头。
“倒是觉得对你不起。”
我再次点头。
柚说:“而且我和那个人之间也小心翼翼地避孕来着,没打算要孩子。你也了解,在这件事上我属于非常小心那类性格。不料意识到时已经怀孕了,完完全全地。”
“怎么小心也有失败的时候吧!”
她再次摇头。“要是有那种情况,女人总会有感觉的,有直觉那样的东西起作用。男人不明白那样的感觉,我想。”
我当然不明白。
“反正你即将生孩子。”我说。
柚点头。
“可你一直不愿意要孩子,至少和我之间。”
她说:“嗯,我是一直不想要孩子,和你之间也好和谁之间也好。”
“问题是,你现在正要主动地把父亲是谁都不能确定的孩子送到这个人世。如果你有意,本可以趁早打掉……”
“当然也那么想过,也困惑来着。”
“但没那么做。”
“最近我开始这么想,”柚说,“我活着的时候固然是我的人生,但这期间发生的几乎所有一切都可能是在与我无关的场所被擅自决定、擅自推进的。就是说,看上去我好像具有自由意志什么的如此活着,然而归根结底,重要事项我本人也许什么都没选择。就连我的怀孕,恐怕也是那种表现之一。”
我一声不响地听她讲述。
“这么说,听起来好像是常有的宿命论,可我确实 是这么感觉的,非常直率、非常真切地。并且这么想,既然这样,那么无论发生什么我也一个人把孩子生下养大好了,看看往下会发生什么好了!我觉得这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事。”
“有一件事想问你。”我说。
“什么事?”
“简单一问。只回答Yes或No即可,我什么都不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