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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222)

作者:村上春树

之后我睡了过去。要进横洞时把皮夹克脱掉留下了(我的那件皮夹克今后究竟将在哪里走怎样的命运路线呢?),身体渐渐感到发冷。身上只是半袖T恤外穿一件薄毛衣。而毛衣又由于爬着穿过窄洞而漏洞百出惨不忍睹。况且我已从隐喻世界回归现实世界。换言之,回归具有正常时间与气温的地方。尽管如此,较之冷,困意还是占了上风。我瘫坐地面,背靠坚硬的石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那是没有梦境没有韬晦的纯而又纯的睡眠,好比沉入爱尔兰海湾深海底的西班牙黄金,孤独,谁都鞭长莫及。

睁眼醒来时,我仍在黑暗中。黑得那般深重,在脸前竖起手指也全然不见。因为如此之黑,所以睡与醒的界线也无从分辨。从哪里开始是睡的世界,由何处发端是醒的世界,自己在哪一侧或哪一侧都不在,基本摸不着头脑。我从哪里拽出记忆口袋,活像数金币那样逐一捋出若干事项。想起养过的黑猫,想起标致205,想起免色的白色豪宅,想起《玫瑰骑士》唱片,想起企鹅饰物。我得以一个个明确记起这一切。不要紧,我的心还没有被双重隐喻吃掉。不过是置身于深沉的黑暗中使自己分辨不出睡与醒的区别而已。

我拿起手电筒,打开后用一只手挡住光,用指间透出的光看手表的表盘。表针指向一时十八分。上次看时指在四时三十二分。这就是说,我在这里以这种不自然的姿势睡了九个小时之多?这是难以设想的事。果真如此,身体该更加诉痛才是。相比之下,莫如认为时间在我不知不觉当中倒退了三小时更为合理。不过不能确定。由于始终置身于高密度黑暗之中,以致时间感彻底失常亦未可知。

不管怎样,寒冷比睡前更切实了。而且开始尿急,几乎忍无可忍。无奈之下,我去洞底边缘往地上倾泻。时间不短。尿立刻被地面吸收了。有一股轻微的氨气味儿,但这也很快消失。尿急问题消除后,随之而来的是空腹感。看来我的身体正缓慢而确凿地适应现实世界。在那隐喻之河喝的水的作用或许正在退出身体。

我再次痛感必须争分夺秒脱离这里。否则,势必不久饿死在这洞底。不供应水分和营养,人的血肉之身便无以维持生命。此乃这个现实世界 最基本的规律之一。而这里既无水又无食物。有的只是空气(尽管盖子堵得严严实实,但感觉有空气从哪里微微进入)。空气、爱、理想都很重要,但单靠这个活不下去。

我从地面站起,试了试能否设法从光秃秃的石墙攀爬出去。但不出所料,终归枉费心机。墙高固然差一点不足三米,而要攀登没有任何突起物的垂直墙壁,若非具有特异功能之人,基本不可能。纵使能攀登上去,也有盖堵在洞口。而要顶开盖,就要有结结实实的抓手或踏脚处。

我重新坐回地面。往下我能做的,只剩下一件事:摇铃,如骑士团长那样。但骑士团长与我之间有个很大不同——骑士团长是理念,我是活生生的人。理念即使什么也不吃也不会感到饥饿,可我会。理念不会饿死,可饿死我则相当简单。骑士团长能不屈不挠地持续摇铃百年之久(他不具有时间观念),可我不吃不喝持续摇铃期间充其量三天或四天。再往下,估计摇那么轻的铃的力气都将荡然无存。

然而我还是在黑暗中不断摇铃。因为此外我一无所能。当然可以拼命喊救命。问题是洞外是空无人影的杂木林。若非有极特殊情况,人不会踏入作为雨田家私有地的杂木林。况且现在洞口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无论怎么大声喊叫,声音怕也很难传入谁的耳朵。徒然使得嗓音沙哑、喉咙更渴而已。既然这样,还是摇铃为好。

何况,此铃声音的传播方式好像不同一般。估计是具有特殊功效的铃。在物理上声音决不算大,但深夜时分我可以从远离的家中床上清晰听得铃的声音。而且唯独铃响时间里那喧闹的秋虫叫声才戛然而止,简直像被严禁鸣叫。

于是,我背靠石墙不断摇铃。轻轻左右摇摆手腕,尽可能把心清空摇铃。摇一阵子,休息一会儿,再摇。如骑士团长曾经做的那样。无心状态绝不难做到。倾听铃声时间里,心情自然而然平和下来,不必非想什么不可。在光亮中摇响的铃声和在黑暗中摇响的铃声,听起来截然不同。想必实际上也截然不同吧。而且,摇铃时间里,尽管被孤零零闷在这没有出口的深重黑暗之中,但不那么感到恐惧了,担忧也感觉不出了。甚至饥寒交迫之感也好像忘了。追索逻辑路径的必要性也几乎不再让人放在心上。不言而喻,这对我而言甚是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