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东想西想想累了,我就在脑海里推出刚才目睹的雨田具彦的身体轮廓。为了赋予记忆以确凿的形式,我将其简单素描下来。往脑海虚拟的素描簿上使用虚拟的铅笔描绘老人的形象。这是平时一有时间就做的事。无需实际纸笔。莫如说没有更为简便易行。作业原理大约同数学家在脑海虚拟黑板上排列数学公式并无二致。实际上我也可能迟早画这幅画。
我不想再去画室窥看一次。好奇心当然是有的。老人——怕是雨田具彦的分身——还在那画室里边吗?还坐在凳子上凝视《刺杀骑士团长》吗?并非没有想看个究竟的心情。我现在可能是遇上了某种极为难得可贵的状况并目击现场。那里或许提示了若干钥匙用以解开雨田具彦人生隐藏的秘密。
但是,即便果真如此,我也不愿意妨碍他注意力的集中。雨田具彦穿越空间钻过逻辑返回这个场所,乃是为了仔细观赏他自己画的《刺杀骑士团长》,或为了重新检查那里有的什么。而这势必消耗莫大的能量——消耗已经大约所剩无多的宝贵的生命能量。不错,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他都要最后尽情看一次《刺杀骑士团长》。
睁眼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对于早起的我来说这是十分罕见的事。洗完脸,我做了咖啡,吃了早餐。肚子无端地饿得厉害。我吃了差不多比平时多一倍的早餐。三块烤吐司,两个煮鸡蛋,还有西红柿色拉。咖啡满满喝了两大杯。
出于慎重,饭后我往画室里窥看。雨田具彦的身影当然哪里也没有。那里有的,是一如往日的静悄悄 的清晨画室。有画架,上面放着开始画的画布(画的是秋川真理惠),其前面是无人坐的圆形木凳。画布前放一把给秋川真理惠作为模特坐的餐椅。旁边墙上挂着雨田具彦画的《刺杀骑士团长》。板架上还是没有铃的形影。山谷上方晴空万里,空气清冷澄澈。马上迎来冬季的鸟们的叫声锐利地刺穿空气。
我试着给雨田政彦所在的公司打电话。虽然时近正午,但他的语声总好像还没睡醒,从中听得出星期一早上的倦怠意味。简单寒暄之后,我若无其事地打听他的父亲。雨田具彦是不是还在世?昨晚自己目睹的是不是他的幽灵?我要大致确认一下。假如他昨晚去世了,那么他儿子那里应该已有通知进来。
“你父亲还好吧?”
“几天前去看来着。脑袋方面是无可挽回了,但身体情况好像没有多糟。起码不至于刻不容缓。”
雨田具彦还在世,我想,昨晚见到的到底不是幽灵。那是活人意志造成的临时形体。
“近来你父亲的样子没有特别不同的地方吧?问得像是有些怪……”我试着问道。
“问我的父亲?”
“嗯。”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说出口来:“说实话,近来做了个奇妙的梦。梦见你的父亲深更半夜回这个家来了。而且我碰巧看见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梦,几乎让我一跃而起。于是有点儿放心不下,不知发生什么没有……”
“嗬,”他感佩似的说,“有意思啊!我父亲深更半夜回家去了,回去干什么来着?”
“只是静静坐在画室凳子上。”
“只那样?”
“只那样。别的什么也没做。”
“凳子?那个三条腿旧圆凳?”
“正是。”
雨田政彦就此思索片刻。
“或者死期临近也有可能。”雨田以仿佛缺少起伏感的语声说,“听说人的灵魂在人生最后要去心里最挂念的地方看看的。据我所知,对于父亲,家里的画室应该是他最牵挂的场所。”
“但记忆那样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吧?”
“噢,通常意义上的记忆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了。但灵魂理应还在,只是意识不能很好地与之连接罢了。就是说,线路脱开了,意识连不上了,如此而已。灵魂应该好端端在里面等着,估计没受任何损伤。”
“原来是这样。”我说。
“没害怕?”
“梦?”
“啊,不是活灵活现的梦吗?”
“呃,没怎么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简直就像本人实际就在眼前似的。”
“或者真是他本人也不一定。”雨田政彦说。
对此我没表示什么。雨田具彦恐怕是为了看《刺杀骑士团长》特意返回这个家的,而我不能向他的儿子明言(想来,把雨田具彦的灵魂招来这里的人,有可能是我。如果我不打开那幅画的包装,他未必返回这里)。如果明言,势必一一说明我在这座房子的阁楼里发现了那幅画,而且自作主张地打开包装,又擅自挂在墙上。早早晚晚总要明言,但现在这个时候我还不想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