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团长出现以来发生了五花八门的怪事,我的意识对此已经彻底习惯了——或许由于这个缘故。但不仅仅如此,相比之下,莫如说更为那个谜一样的人物在深夜画室搞什么名堂这点所强烈吸引。较之恐惧,好奇心占了上风。看上去男子在凳上沉思什么。或者仿佛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其注意力在旁人眼里也非同一般。他好像全然没有察觉我进入房间。或者我的出入对他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也不一定。
我一边不出声地呼吸,竭力让心跳收敛在肋骨内侧,一边等待眼睛进一步习惯黑暗。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明白那个男子对什么全神贯注——似乎在专心注视旁边墙上挂的什么。那里挂的应是雨田具彦的画《刺杀骑士团长》。高个儿男子坐在木凳上纹丝不动,身体稍稍前倾凝视那幅画,双手放在膝头。
这时,一直厚厚遮蔽天空的乌云终于这里那里现出裂缝。从中泻下的月光一瞬间照亮房间,简直就像澄澈无声的水清洗古老的石碑以使上面隐藏的秘密文字呈现出来。旋即复归于黑暗状态。但没有持续多久。云层再次裂开,月光大约持续十秒钟把四周染成明亮的浅蓝色。我得以趁机看清坐在那里的人是谁。
他白发齐肩。白发似乎很久没有梳理了,上下乱蓬蓬的。看其姿势,年龄似乎相当老了,而且瘦如枯树。想必曾经是全身鼓满肌肉块的健壮的男人。可他老了,又好像得了什么病,变得瘦骨嶙峋。我感觉出这样的氛围。
因为他瘦得判若两人,所以花了些时间才想起来——在无声的月光下我终于看出他是谁了。虽说以前只在几幅照片上见过,但那张脸不可能看错。侧面看显而易见的尖状鼻形富有特征,尤其全身发出的类似强烈的灵光的东西告知我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虽是气温骤降的夜晚,但我的腋下已然热汗淋漓。心跳更快、更硬了。诚然难以置信,却又没有怀疑的余地。
老人是画的作者雨田具彦。雨田具彦返回画室。
41 只在我不回头看的时候
那并非具有实际肉体的雨田具彦。实际雨田具彦进了伊豆高原一座高龄者护理机构。认知障碍症已相当严重,眼下几乎卧床不起,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赶来这里。这样,我现在如此目睹的即是他的幽灵。但据我所知,他尚未去世。因此准确说来应称为“生灵”才对。或者他刚刚停止呼吸,化为幽灵来到这里也未可知——作为可能性当然可以设想。
总之并非纯属幻影这点我很清楚。作为幻影则过于现实、质感过于浓密。那里的的确确有人存在的气息、有意识的发散。雨田具彦通过某种特别作用而如此返回本来属于自己 的房间,坐在自己 的凳上,看自己 画的《刺杀骑士团长》。他根本没有介意(恐怕都没觉察)我置身于同一房间,以一对穿透黑暗的锐利眼睛凝视那幅画。
伴随云的流移而间断性从窗口照入的月光赋予雨田具彦的身体以清晰的阴影。他以侧脸对着我。身披旧睡衣或长袍。赤脚,袜子和拖鞋都没穿。白色长发凌乱不整,从脸颊到下颏淡淡生着大约疏于修剪的白色胡须。面容憔悴,唯独目光清澈,炯炯有神。
我固然没有惧怯,但极度困惑。无需说,那里出现的不是寻常光景,不可能不困惑。我一只手仍搭在墙壁电灯开关上。但我无意开灯,只是保持这一姿势不让身体动罢了。作为我,不想妨碍雨田具彦——幽灵也罢幻影也罢——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这画室本来是他的场所,是他应在 的场所。莫如说我是干扰者。如果他想要在此做什么,我不拥有干扰的权利。
于是我调整呼吸、让双肩放松,蹑手蹑脚地后退,退到画室外面,把门轻轻关上。这时间里雨田具彦坐在凳上岿然不动。纵使我不慎打翻茶几上的花瓶弄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恐怕他也无动于衷。他的精神集中力便是如此不可撼动。穿出云隙的月光再次照出他瘦削的身体。我将其轮廓(仿佛他的人生凝缩成的轮廓)连同投射在那里的纤细的夜之阴影最终一并刻入脑际。不能忘记这个 ,我向自己强调。那是必须烙入我的视网膜、牢牢留在记忆里的形象。
返回餐厅坐在桌前喝了几杯矿泉水。想喝一点威士忌,但瓶已经空了。昨晚免色和我两人喝空的。而此外家里没有酒精饮料。啤酒冰箱冷藏室里倒有几支,但不是想喝那东西的心情。
归终,过了早上四点困意还没来访。我坐在餐厅桌前漫无边际地想个没完。神经极度亢奋,没心思做什么。因此只能闭目想来想去。没办法持续思考同一事物。好几个小时只是茫然追逐形形色色的思维断片而已,活像转圈追逐自己尾巴的猫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