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颜料未干的画从画架上取下,反过来——以免颜料被沾——立在画室墙壁上。我渐渐无法忍受再看这幅画了。上面似乎含有不吉利的东西——大约我不应知晓的东西。画的周边飘来渔港小镇的空气。空气中混合着海潮味儿、鱼鳞味儿、渔船柴油发动机味儿。海鸟群一边发着尖锐的叫声一边在强风中缓缓盘旋。大概生来从未打过高尔夫的中年男子戴着黑色高尔夫帽。晒成浅黑色的脸,僵挺的脖颈,夹杂白发的短发,穿了很久的皮夹克,家庭餐馆里的刀叉声——全世界所有的家庭餐馆都可听得的没有个性的声响。以及停车场悄然停着的白色斯巴鲁“森林人”,后保险杠上粘的四鳍旗鱼贴纸。
“打我!”正交合时女子对我说。她两手的指甲深深抠进我的背。汗味儿直冲鼻孔。我按她说的打她的嘴巴。
“不是那个打法,求你了,认真地打!”女子剧烈摇头说道,“还要用力,猛打!有伤痕留下也无所谓,使劲打得鼻子出血!”
我不想打女人,我身上本来就没有暴力倾向,几乎完全没有。但她认真地 要求我认真地 打她。她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痛。无奈之下,只好多少用力打她,几乎打出了红痕。每次使劲打她,她的那里都急剧地、强烈地勒紧我的阳具,简直就像饥饿的动物扑食眼前的饵料。
“嗳,勒一下我的脖子可好?”稍后她在我耳边低语,“用这个!”
低语声仿佛从别的空间传来。女子随即从枕下拿出睡袍的白色带子。肯定是早已准备好的。
我拒绝了。再怎么着我也不能做那种事。过于危险。弄不好对方死掉都有可能。
“做做样子就可以。”她气喘吁吁地恳求道,“不认真勒也可以的,只模仿勒的动作就可以的。把这个缠在脖子上,稍微用一点点力就行。”
这我不能拒绝。
家庭餐馆中没有个性的餐具声。
我摇摇头,试图把那时的记忆推去哪里。对于我那是不愿意记起的事情。如果可能,恨不得永远打入冷宫。然而那睡袍带的触感仍真切留在我的双手——包括她脖颈的手感——怎么也忘不掉。
而且这个男子知道 ,知道我昨天夜里在哪里干了什么,知道我在那里想的什么。
这幅画怎么办好呢?就这样反过来放在画室角落就可以了么?即使反过来,它也使得我心神不宁。如果此外有放的地方,那么只有那个阁楼。和雨田具彦藏《刺杀骑士团长》的是同一场所。那大约是为人藏自己的心准备的场所。
我在脑袋里将刚才自己说出口的话重复一遍。
嗯,因是画画的 ,菜的样式或可以按原样再现 ,可内容说明不来 。
说明不来的五花八门的东西正在房子里朝我步步逼来,试图把我擒住。在阁楼里发现的雨田具彦的画《刺杀骑士团长》,杂木林中打开的石室,奇妙的铃,借骑士团长形体在我面前出现的理念,以及白色斯巴鲁中年男子。还要加上山谷对面住的不可思议的白发人物。免色总好像要把这个我拖入他脑袋里的什么计划中去。
看来,漩涡正在我周围缓缓增加流势。而且我再也后退不得了。为时过晚。漩涡绝无声响,其反常的静寂让我不寒而栗。
* * *
(1) 捷豹旗下跑车型号,捷豹公司曾于1961年至1974年间制造。
28 弗朗茨·卡夫卡热爱坡路
这天傍晚,我在小田原站附近的绘画班指导孩子们画画。当日主题是人物速写。两人一组,从校方事先准备好的绘画用具中挑选自己喜欢的(木炭或几种软芯铅笔),在速写簿上轮换画对方脸庞。时间限制为一幅十五分钟(用厨房计时钟准确计算时间)。少用橡皮。尽可能一页纸结束。
画完后一个个走到前面,向大家展示自己画的画,孩子们自由交流感想。因是小班,气氛融洽。接着由我站在前面教类似于速写的简单诀窍。素描和速写有什么区别,就其区别做概括性说明。素描类似绘画的设计图,要求一定程度的准确性。相比之下,速写则类似第一印象,自由随意。在脑海中推出印象,趁印象尚未消失赋予其基本轮廓。就速写来说,较之准确性,平衡和速度更是重要因素。即使有名的画家,速写不怎么好的也大有人在。我一向对速写得心应手。
最后我从孩子们当中挑出一个模特,用白粉笔在黑板上将其形貌画下来以示实例。“厉害!”“好快啊!”“一模一样!”——孩子们心悦诚服。让孩子们心悦诚服也是教师一个重要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