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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骑士团长(108)

作者:村上春树

“哪里的话。只是,你说的那件事请让我考虑一下。”

“那是自然。”

“我考虑起来要花时间。”

“我也一样。”免色说,“考虑三次比考虑两次好是我的座右铭。只要时间允许,考虑四次比考虑三次好。请慢慢考虑好了!”

司机拉开后排座车门等我,我钻了进去。骑士团长也应该一起钻进,但其身影没有闪入我的眼帘。车沿柏油坡路而上,开出打开的大门,而后慢悠悠下山。白色豪宅从视野中消失后,今晚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梦境。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什么是现实什么不是现实?区别渐渐依稀莫辨。

眼睛看得见的是现实 ,骑士团长在我耳边小声嘀咕。好好睁大眼睛把那个看在眼里即可 ,判断推后不迟 。

好好睁大眼睛也可能看漏很多东西,我想。说不定一边在心里想一边小声发了出来。因为司机用后视镜瞥了我一眼。我闭上眼睛,把后背深深靠在车座上。并且思忖:倘所有判断都能永远推后该有多妙!

回到家快十点了。我在洗手间刷牙,换上睡衣,上床直接睡了过去。自不消说,做了许多梦。哪一个都是让人心里不舒坦的奇妙的梦。维也纳街头翻卷的无数纳粹德国卐旗,驶离不来梅港的大型客轮,码头上的铜管乐队,蓝胡子公爵不开放的房间,弹奏施坦威的免色……

* * *

(1) 原文是“まりえ”。

26 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构图

两天后,东京的经纪人打来电话,说免色氏汇来绘画酬金,而后把扣除经纪人手续费的金额汇入我的银行账户。听得金额吃了一惊——比最初听得的金额还要多。

“免色先生附言说,画出来的画比期待的更精彩,所以作为奖金追加了金额,希望作为谢仪接受下来,不必客气。”我的经纪人说。

我轻叹一声,没说出话来。

“实物没有看到,但免色先生用电子邮件把照片发来了。看照片——仅仅是看照片——我也觉得是一幅精彩作品。超越了肖像画这一领域,却又具有作为肖像画的说服力。”

我致谢放下电话。

稍后女友打来电话,问明天上午过来是不是碍事,我说不碍事。星期五绘画班有课,但时间上绰绰有余。

“前天在免色君府上吃晚饭了?”她问。

“啊,真真正正的晚餐!”

“好吃?”

“绝对!葡萄酒无与伦比,菜肴无可挑剔。”

“家中怎么样?”

“无可挑剔。”我说,“单单一一描述就得轻松花掉半天时间。”

“见面时可能详细讲给我听?”

“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她言简意赅。

放下电话,我去画室看墙上挂的雨田具彦的《刺杀骑士团长》。尽管迄今不知看了多少遍,但听得免色的情况之后再看,感觉那上面有一种近乎神奇的栩栩如生的现实性。它并未止于怀古式再现过去发生的事件一类常有的历史画。画中出场的四个人物(长面人除外),从每一个人的表情和举止中都可以读取他们面对这一状况的各自心情意绪。将长剑刺入骑士团长的年轻男子面部绝对没有表情,想必已关闭心扉将感情打入深处。被剑刺中胸部的骑士团长脸上,可以连同痛苦从中读取“何至于如此”这一纯粹的诧异。在旁边注视状况发展的年轻女子(歌剧中的唐娜·安娜)仿佛身体被剧烈冲突的感情撕成两半,端庄的脸庞因痛楚而扭歪变形,白皙好看的手挡在嘴前。体形敦敦实实的貌似侍从的男子(莱波雷洛)面对始料未及的局面屏息敛气仰面朝天。他的右手像要抓什么似的伸向空中。

构图完美无缺,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构图。独具匠心的绝妙配置。四人在活生生保持动作节奏的同时被瞬间冻结在那里。而且构图叠映出一九三八年在维也纳可能 发生的暗杀事件场景。骑士团长不是飞鸟时期装束,而是身着纳粹制服,或是党卫军黑色制服亦未可知。其胸口插一把西式佩刀或者短刀。插刀进去的说不定 是雨田具彦本人。在旁边屏息敛气的女子是谁呢?雨田具彦的奥地利恋人?到底是什么让她肝胆俱裂呢?

我坐在木凳上久久盯视《刺杀骑士团长》画幅。若让我发挥想像力,可以从中读取种种寓意和意象。但问题是,哪怕再罗列纷纭诸说,归根结底也统统不过是无根无据的假说罢了。况且,免色讲给我的那幅画的背景——我想是背景——并非公开的历史事实,而仅仅是风闻,或者无非是通俗爱情剧——一切都是以可能 告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