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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毛水怪(9)

作者:王小波

纯粹是为了怀旧,我们选了两本书:《铁流》和《毁灭》。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积习,顺手把兜里仅有的两毛钱掏给她。可是她一下就皱起眉头来,把我的手推开。后来大概是想起来这是童年时的习惯,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钱了。

出了书店,我们一起在街上走。她上车站,我去送她。奇怪的是我今天没有编个口实。她忽然对我说:“陈辉,记得我们一起买了多少书吗?二百五十八本!现在都存在我那儿呢。我算了算总价钱,一百二十一块七毛五。我们整整攒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着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对了对了,我应该把那些书给你拿来,你整整两年没看到那些书了。”

我说:“不用,都放在你那儿吧。”“为什么呢?”“你知道吗?到我手里几天就得丢光!这个来借一本,那个来借一本,谁也不还。”

那一天我们就没再说别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车,她在汽车上还朝我挥手。

后来我就经常去送她,开始还找点借口,说是上大街买东西,后来渐渐地连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个拐角等我,然后就一起去汽车站。

我可以自豪地说,从初二到初三,两年九十四个星期,不管刮风下雨,我总是要把她送到汽车站再回家。至于学校的活动,我是再也没参加过。

可是我们在路上谈些什么呢?哎呀,说起来都很不光彩。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车,茫然地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然后回家。

有一天我们在街上走,她忽然问我:“陈辉,你喜欢诗吗?”

那时我正读莱蒙托夫的诗选读得上瘾,就说:“啊,非常喜欢。”后来我们就经常谈诗。她喜欢普希金朴素的长诗,连童话诗都喜欢。可是我喜欢的是莱蒙托夫那种不朽的抒情短诗。我们甚至为了这两种诗的优劣争执起来。为了说服我,她给我背诵了《青铜骑士》的楔子,我简直没法形容她是怎么念出: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她不知不觉在离车站十几米的报亭边停住了,直到她把诗背完。

可是我也给她念了《我爱这连绵不断的青山》和《遥远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们很晚才分手。

有一天学校开大会,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是五月间的事情。白天下了一场雨。可是晚上又很冷。没有风。结果是起了雨雾。天黑得很早。沿街楼房的窗户上喷着一团团白色的光。大街上,水银灯在半天照起了冲天的白雾。人、汽车隐隐约约地出现和消失。我们走到10路汽车站旁。几盏昏暗的路灯下,人们就像在水底一样。我们无言地走着,妖妖忽然问我:“你看这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作起诗来,并且马上念出来。要知道我过去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一点作诗的天分。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人行道上走呢?这昏黄的路灯呢?”

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

我说:“我是诗人?不错,当然我是诗人。”

“你怎么啦?我说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个不坏的诗人。你有真正的诗人气质!”

“你别拿我开心了。你倒可以做个诗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个蓝袜子。哎呀,蓝袜子写的东西真可怕。”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蓝袜子写的东西?”

“你怎么那么糊涂?我说蓝袜子,就是泛指那些没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说乔治·爱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没本事,写起东西来比之男的更是十倍地要不得。”

“具体一点说呢?”

“空虚,就是空虚。陈辉,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一定可以当个诗人!退一万步说,你也可以当个散文家。莱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么也比田间强吧?高尔基你不能比,怎么也比杨朔、朱自清强吧?”

我叫了起来:“田间、朱自清、杨朔!!!妖妖,你叫我干什么?你干脆用钢笔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阎王爷面前,他老爷子要我在做狗和杨朔一流作家中选一样,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了做狗,哪怕做一只癞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