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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鬼(27)

作者:钱钟书

司长胡子飘扬,讲得十分有劲,须缝里溅出口沫。我们的作者边听边打主意。公正的人最讨厌,最不讲情面,要是听他安排,怕到不了美国,早溜一步为妙。他起身寒笑告辞:“今天兄弟不小心,书架塌下来带累贵处,又妨害了先生的公事,真是抱歉得一言难尽。不过,借此认识了先生,听到许多高论,这也是意外奇缘,哈哈。兄弟将来写回忆录,一定把贵司大大表扬一下。兄弟不再耽搁了,请吩咐贵下人把掉下来的拙作搬进来。我想挑一两种签字送给先生,一来留个纪念,二来有鄙人签名的书,收藏家都会出重价抢买,就算赔偿贵处房屋的修理费。”

“那不消费心。可是先生既来,不能随便去。”司长说时,捋着胡子,安坐不动。

“为什么不能?”作者怒冲冲地质问。“你手下人敢拦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天才?我并非有意跟你们捣乱,我这一次的堕落完全是意外的、偶然的。”

“天下就没有偶然,那不过是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必然。阳世间人死后都到我们这儿来,各有各的来法。可是,这不同的来法根据一条不偏不颇的定律:‘作法自毙,请君入瓮。’一辈子干什么事,临死就在那事上出个岔子,叫他投到。你是作者,所以你的书压破了地,你跟随它们下来。今天早晨,有位设计卫生设备的工程师的灵魂,你猜他怎么来的?他掉在怞水马桶里,给什么莽撞人直怞下来!我这屋顶常常或破或漏,我自己有时给打痛了头,有时淋了一身脏水。不过,为公家办事,吃苦是应该的。”

“那么,你想派我做什么呢?

“这个,我还在考虑。你生前消耗了大量墨水,照例我该派你来世做乌贼鱼,吐墨水。可是你又糟塌了不少的纸,你该投胎变羊,供给羊皮纸的原料。你当然也在写作生活里用退了无数笔锋,这样,我得派你做兔子、耗子或者还是羊。然而你是新作家,毛笔在你手里好象外国人手里的中国筷子。你常用的是钢笔尖和自来水笔的白金笔头,我不知道什么生物身上出这两种金属。万不得已,只能叫你转世做个大官,他心肠里和脸皮上也许可以刮下些钢铁。白金呢,好在白金丝发、蓝宝石眼睛的女人是现成的典型人物。最后,按照你藏头露尾、用好几个笔名投稿的习惯,你该来生做个累犯盗案遭通缉的积贼。非得常常改姓换名不可。不过,你只有一条命,总不成一身又是女人,又是男子,又是墨鱼,又是白兔子呀!所以——喂,你走不了!门外有人在等着你,跟你算账。”

我们的作者听那胡子愈说愈不象话,正要拉开门直向外跑,又停下来回头冷笑道:“什么!跟我算账!哈哈!司长先生,你笑我不知道‘最近世界大势’,那句话让我原璧奉还。你以为现代的天才还是潦倒寒酸不善理财的梦想者,一头长发、一屁股债么?你还中着浪漫主义的余毒,全没有认识现实生活呢!我们不是笨人,了解经济在生活里的重要,还怕自己不够津明,所以雇用了经纪人和律师来保障我们的利益。大宗的版税和稿费,我们拿来合股做买卖。当然有许多文化人是名副其实的斯文叫化,我可是例外哪!我临死的时候,就有几个剧本的上演税没收到,几本小说的版税没领,几千股股票没有脱手,一家公司的本期利息没领出。只有我向人家讨债,那有人和我算未清的账目!你这话想哄谁?”

“先生善于抓住现实——我的意思是抓住现款和实利,那不消说。门外那些人也并非来算银钱的账,他们向我告你的状。”

“告我什么?大不了是诽谤、抄袭,或是伤害风化。文人吃官司不外这三种缘故。”——作者深知道,文人不上公堂对簿,不遭看管逮捕,好比时髦女人没有给离婚案子牵涉出庭,名儿不会响的。

“告你谋财害命。”这后面四个字说得好象在钢铁模型里铸出来的。

作者吓呆了。过去几十年的生活,瞬息间在心上纤悉不遗地瞥过,全没有那一会事。只有一时期作品里曾经宣传革命,也许少年人傻气,经不起煽动,牺牲了头颅和爇血。这上面难保不造孽。那时候,自己想保人寿险,太太要生孩子,都非钱不行呀!为自己的寿命跟老婆儿子的生命起见,间接地把作品害了人的性命,那也不算什么。何况那许多志壮气盛的孩子视死如归,决不会后悔,向自己倒搬账。他胆子又壮起来,“哼”了一声,拉开办公室门,身子还没全出去,只听中面叫喊:“还我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