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自我陶醉着,身子碰得震荡一下,停止下降,居然没摔痛。爬起来看,原来是一间大屋子,壁上挂有地图。他从屋顶破裂处掉进来,他的书把地面铺得又软又厚,不致跌伤筋骨。他方才懊悔写的书太多太厚,现在忻幸书多书厚很有用处。只是砸破了人家屋顶怎么办?脚下的书忽然掀动起来,掀倒了他。门外冲进许多穿制服的人,拉他下了书堆,把搬的搬,扔的扔,踢的踢,从书底下扶起一位压得头肿脸青的大胡子。屋里的陈设也露出来了,是一间讲究的个人办公室。穿制服的人有的替那胡子拍灰,拉衣服,有的收拾屋子,把翻倒的桌子和椅子整理好。作者一瞧这种官僚气派,惶恐得不得了,怕冒犯了一位要人。那胡子倒客气地对他说:“随意坐罢。”又吩咐手下人都出去。作者才注意到那人绕嘴巴连下巴的胡子,又黑又密,说的话从胡须丛里渗出来,语音也仿佛黑漆漆、毛茸茸的。
“先生的大作真是‘一字千斤’哪!”那胡子也坐下来,抚摸头上的包,说时苦笑,他的胡子妨碍着笑容的发育完全。
我们的作者看见胡子不但不和自己为难,反而恭维“一字千金”,胆子立刻壮起来,傲然说:“没有那么贵。我先请问,贵处是不是美国?折合美金,我的稿费并不算贵。”
“这儿不是美国。”
“那末,这是什么地方?”
“敝处就是世上相传的地府。”
作者慌得跳起来说:“岂有此理!我自信一生为人不该有这样的果报,到地狱来受苦!”
胡子挥手劝他坐下,说:“这一点,先生不用过虑,地狱早已搬到人间去了。先生忙于著述,似乎对最近的世界大势不很了解。唉!这也难怪。”
作者想对话者一定就是阎王了,怪不得他敢留那样威风的胡子,忙从刚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说:“地皇陛下,恕我冒昧……”说时深深地象法国俗语所谓肛开婰裂地弯腰鞠躬(saluer?Culouvert)。
那胡子哈哈笑道:“先生错了!我给你的书压得腰和背还隐隐酸痛,恕我不便还礼,生受你这一躬到底了。这儿虽是从前的地府,我可不是什么退位的末代皇帝,也不是新任的故宫博物院院长。照例,帝制取消,宫殿该改成古物保管所,只是十八层地狱里所有的古物都是刑具。人类几千年来虽然各方面大有进步,但是对于同类的残酷,并未变得津致文雅。譬如特务机关逼取口供,集中营惩诫俘虏,都保持野蛮人粗朴有效的古风。就把中国为例,在非刑拷打里,你就看得到古为今用的国粹,鼻孔里灌水呀,火烙夹肢窝呀,拶指头呀,以及其他‘本位文化’的遗产。所以地狱原有的刑具,并非过时的古董,也搬到人间世去运用了。这里是‘中国地产公司’,鄙人承乏司长。”
作者正后悔自己的大礼行得冤枉,听见胡子最后一句话,又发生兴趣,想我有天才,他弄地产,这倒是天造地设的妙对。就问道:“地皮当然值钱啦,可是这儿是地心,会有人来交易么?想来是地皮给贪官污吏刮光了,所以你们这种无孔不入的商人,随着战时掘地洞躲空袭的趋势,钻到地底下来发利市了。”
那司长不动声色说:“照你那么说,‘中国地产公司’是要把中国出卖给人了。主顾当然不少,可是谁出得起这无价之宝的代价呢?假使我是地道的商人,我咬定要实实在在的利益,一不做亏本生意,二不收空头支票。所以,中国这笔买卖决不会跟任何人成交,也决不会象愚蠢的政治家把中国零售和批发。你完全误解了我们的名称的意义。我们是专管中国地界里生产小孩子的机关。地狱虽然迁往人间,人总要去世的,灵魂投胎转世,六道轮回该有人来管呀。一切中国地面上生育的人和动物都归我们这儿分派。”
“为什么叫‘公司’呢?”
“这‘司’字是传统称呼,陰间不是原有‘赏善司’‘罚恶司’么?所以鄙人的衔头是司长,不是经理。‘公’字呢,那无非表示本机关办事的公平、公正,决不纳贿舞弊,冤屈好人错投了胎。我这一部又浓又黑的胡子就是本司办事津神的象征。”
“我明白这是双关,”作者自作聪明说,“有胡子的是老公公,因此司长的美髯可算是大公无私的表现。”
“先生敏锐的心思又转错弯了!这是你们文人的通病吧?号称‘老公公’的不必要有胡子,从前的太监不就叫‘老公公’么?先生总知道西洋大法官的标识,是头上戴的白假发。人世间风行的那些讲中国文明而向外国销行的名著,先生想也看过些。咱们国家、人民、风俗、心理不是据说都和西洋相反么?咱们是东方民族,他们偏要算西方民族;咱们是中国人,他们老做外国人;咱们招手,手指向下,他们招手,硬把手指朝上;咱们敬礼时屈膝,他们行敬礼反而举手;他们男人在结婚前向女人下跪求爱,咱们男人在结婚后怕老婆罚跪;一切的一切,你瞧多别扭!以此类推,咱们爱面子,他们就不要脸;咱们死了人穿白,他们死了人带黑;他们的公正官吏头戴白假发,我们这里主持公道的人下巴该培养天然的黑胡子。这样我们才不破坏那些比较东西文明的学者们归纳出来的规律,也表示除掉这把胡了的颜色永远是漫漫长夜,此外天下就没有‘不白’的冤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