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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59)

作者:刘震云

原来这是孙二货的儿子。明亮:

“早年我在道北菜市场卖过菜,得到过你爸的关照。听说他病了,来看看他。”

又说,“你爸是延津人,我也是延津人。”

孙二货的儿子接过明亮手里的烟酒,把明亮让进家,接着把他带到里屋。明亮看到,一个老头在沙发上坐着,头发花白,往四处奓着,头来回摇晃着。二十年没见,没想到当年威风凛凛、往他脸上撒尿的孙二货,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见有人来,孙二货扭过头大声问:

“你谁呀?”

明亮:“我是明亮。”

孙二货:“你是四海呀。”

孙二货的儿子向明亮解释:“四海是他一个朋友,去年死了,他见谁都说人家是四海。”

明亮:“我不是四海,我是明亮。”

孙二货仍说:“四海呀,你可来了。”

明亮有些哭笑不得。他是为了孙二货——他曾经养过的狗——来看孙二货,孙二货却把他当成了四海。这时明亮发现眼前的孙二货,跟走了五年的孙二货的区别:走了的孙二货脑袋大,像冬瓜;眼前的孙二货脑袋小,像鸭梨。孙二货的儿子以为他们真是好朋友呢,明亮来的目的,就是看他什么时候死。临出门时,孙二货的儿子说:

“叔,他都不认识你了,以后别来了,瞎耽误工夫。”

明亮:“大侄子,他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他呀。”

以后,明亮想起那个孙二货时,还来看这个孙二货。对那个孙二货是惦念,看这个傻了的孙二货,是解恨。一次又来看孙二货,看孙二货的儿子去了另外一间屋子打游戏机,这屋里就剩明亮和孙二货,明亮趁机问:

“老孙,二十年前,你在道北菜市场当经理,曾经欺负过明亮两口子,把人家逼走了,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孙二货又问:“明亮是谁?”

明亮:“你别管明亮是谁,你就说欺负人对不对?”

没想到孙二货兴奋起来:“那他们犯什么错了?我修理人,都是有原因的。”

当时的原因,明亮无法向一个傻了的人重复一遍;明亮问这话是为了报仇,现在重复也是白重复,看来这仇也无法报了。明亮叹口气,也就起身离去了。

在家里,明亮和马小萌已经分房睡了。马小萌怪明亮夜里睡觉打鼾,明亮怪马小萌夜里老起身,去上厕所;从前年起,两人就分开睡了。但明亮知道,打鼾和起身,不是他们分睡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明亮身上该硬的地方已经软了,马小萌身上该软的地方已经硬了。明亮还发现,马小萌年轻的时候舌头长,现在也变短了。虽然两人没有了肌肤之亲,但在一起过习惯了,遇到事情,对方在身边,心里会踏实些。一次明亮患了胆结石,引起急性胆管炎,需要做手术,把石头取出来;手术车要往手术室推了,马小萌去厕所还没回来;明亮说,等一下,我跟我老婆说句话。医生:等不得,后边取石头的排着队呢。明亮:那我不取了。医生喊护士,赶紧去厕所,把他老婆喊回来。马小萌到了,医生:有话赶紧说。明亮也没说什么,就让人把他推进了手术室;接着,麻醉师就把他全麻了。明亮做完手术醒来,埋怨马小萌,怎么回事,我要做手术了,你还上厕所。马小萌:吓的,老想尿。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明亮坐在沙发上看了一阵电视,又看了一阵手机,感到困了,便回到自己房间,脱下衣服,准备睡觉;这时马小萌穿着睡衣进来了。明亮不禁问:

“你要干吗?”

“别想歪了,跟你说个事。”

“啥事?”

马小萌坐在床边:“你还记得延津西街的香秀吗?”

明亮想了起来,这个香秀,就是二十年前,在延津撒马小萌在北京当鸡的小广告的那个人;是她,把明亮和马小萌逼到了西安。明亮:

“说她干吗?”

马小萌:“她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明亮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

“她从老家我姑那里,打听出我的电话号码。”

“她又要干吗?”

“她说,想来咱们家一趟。”

明亮啼笑皆非:“你们俩不是有仇吗?”

马小萌:“她说,二十年后,她后悔当年干了那件事,想来当面给我赔个不是。”

又说,“她说,她害得我们一家背井离乡,如不当面赔个不是,她到死都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