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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5)

作者:刘震云

“吃糖。”

又说,“不是一般的糖。”

“咋不一般了?”

“细看。”

李延生细看,一把糖,每个糖纸上,都用笔画了一个红心。

胡小凤:“这就是在糖果厂包糖纸的好处。”

李延生:“心意领了,可我的槽牙被虫蛀了,不能吃糖呀。”

“那你现在干吗去?”

“唱了一晚上,困了,想回家睡觉。”

“唱了一晚上,不饿呀?饿着睡觉,对胃不好。”胡小凤又说,“十字街头的老胡,还在卖胡辣汤,咱们去喝胡辣汤吧。”

“我的嗓子还是热的,不敢吃辣的东西呀。”

“北关口吴大嘴家的羊汤馆还开着,咱们去喝羊汤吧。汤不硌牙。”

断断续续,羊汤喝了个把月。每天,胡小凤都换一身新衣服。这天晚上,两人喝着羊汤,胡小凤:

“延生,我说话直,你不会怪罪我吧?”

李延生用戏里的台词:“赦你无罪。”

“你愿意跟人谈恋爱,还是跟蛇谈恋爱?”

李延生从羊汤的热气中仰起脸:“那是唱戏。如果在生活中,谁去西关城墙根找蛇谈恋爱,那不是疯了吗?恋爱,当然得跟人谈呀。”

胡小凤放下勺子:“跟人谈恋爱,你就找我。”

“为啥呀?”

“我比白娘子好呀。”

“好在哪里?”

“白娘子没胸,我有胸。”

李延生一想,樱桃妖娆是妖娆,但是平胸,胡小凤粗壮一些,但是大胸;往对面望去,两只圆球,将衬衫的口子快撑破了。李延生“噗啼”笑了。

结婚头两年,夜里,胡小凤爱让李延生画脸,画成戏里的许仙。李延生: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戏里的许仙?”

胡小凤在上边扭动着身子:“弄着现在的你,我就成了白娘子。”

原来她想变成一条扭动的蛇。

后来,家家户户买了电视,没人看戏了,风雷豫剧团就解散了。剧团百十口人,树倒猢狲散,大家各奔东西,五行八作,看各人能找着的营生。李延生、陈长杰和樱桃,一块儿进了延津县国营机械厂。机械厂的厂长叫胡占奎,喜欢看戏,喜欢看《白蛇传》,便收留了《白蛇传》的三名主演。李延生当了翻砂工,陈长杰当了钣金工,樱桃在食堂蒸馒头。赶上节假日,或厂里来了客人,胡占奎便让他们三人唱《白蛇传》。没人操弦打鼓,三人只能清唱;没有群演,三人无法唱整本戏,只能唱折子戏;三人常唱的,便是“奈何,奈何?”“咋办,咋办?”一段。三人在台上“奈何,奈何?”“咋办,咋办?”胡占奎在台下摸着自己的光头,哈哈大笑。后来,机械厂倒闭了,三人彻底告别了许仙、法海和白蛇,各人寻各人的活路。陈长杰和樱桃去了县棉纺厂,陈长杰当了机修工,樱桃当了挡车工。李延生去了县副食品公司,在东街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卖酱油醋和酱菜的柜台左边,是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卖花椒大料酱豆腐的小白,后来随军,跟丈夫去了甘肃,花椒大料酱豆腐也归李延生卖。

因在不同的地方上班,李延生和陈长杰不像往常一样天天见面。有时在街上碰到,两人站下聊两句天;或相约,一起去西关“天蓬元帅”饭馆吃个猪蹄。过去在县剧团和机械厂,两人常去“天蓬元帅”,就着猪蹄喝上一口。过去天天在一起,说去就去;如今在不同的地方上班,吃猪蹄就要约。一开始一个礼拜约一次,后来一个月约一次,后来家里柴米油盐,吃喝拉撒,事情越过越多,相约的心就慢了。想吃猪蹄,往往一个人去“天蓬元帅”,买个猪蹄拎回家吃。陈长杰的孩子过百天的时候,两家大小倒聚到一起吃了个饭。陈长杰和樱桃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翰林。李延生明白,当年在《白蛇传》里,白娘子生了个儿子就叫翰林,后来考上了状元,现在让孩子叫这个名字,是盼着孩子将来像戏里的翰林一样有出息。陈长杰指着樱桃说,这名字是她起的。李延生和胡小凤忙说,起得好,起得好,看翰林的额头,天庭饱满,长大错不了。这次聚会之后,两人见面又成了断断续续。长时间不见面,对方的消息,都是听别人说。听别人说,陈长杰和樱桃的儿子翰林一岁了;听别人说,翰林会说话的时候,老说眼前黑,他奶便给他改了个名字叫明亮;转眼两年过去,又听别人说,陈长杰和樱桃关系变糟了,两人天天打架。偶尔,李延生和陈长杰也在街上碰到,长时间不在一起说心里话,一下子又把话说不了那么深,不好打探对方家里的私事。有一天,李延生突然听说,樱桃上吊了。上吊为了啥?为了一把韭菜。为了韭菜,樱桃和陈长杰在家里起了争执,陈长杰说,有本事你死去,说完出了门。没想到樱桃在家里真上了吊。樱桃丧事上,李延生前去吊唁,延津有丧家矮半头的习俗,陈长杰见了李延生,跪下磕头。李延生忙把他扶起来。陈长杰拉着李延生的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