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去年冬天,作者回故乡探亲,也曾与花二娘在梦中相遇,花二娘也逼作者讲个笑话。作者毫无思想准备,有些手忙脚乱;急切之中,便说,离开延津,常有人把笑话当真,算不算个笑话?花二娘:譬如呢?作者:有人说水中有个月亮,便有人拼命去捞……花二娘打断:老掉牙的笑话,不就是猴子捞月吗?接着板起脸来,千万别糊弄我,糊弄我,就是糊弄你自己……作者急忙辩解:笑话是老掉牙,可接着有人说,还会有人去捞,你说可笑不可笑?花二娘这回笑了,作者逃过一劫。感谢延津之外,爱把笑话当真,救了在下的命。接着花二娘又问要不要给我讲个笑话,我听人说过,花二娘一讲笑话,就是“望”和“忘”,也是老掉牙的故事,便说,不劳二娘费神。唯一让人不解的是,别人笑话讲得好,花二娘会赏他一个红柿子,我把笑话讲完,花二娘却没有给我柿子吃;又想,也许我笑话讲得刚及格,没让我背山,就算便宜我了;身上又起了一层冷汗。正是:
梦里依稀花二娘
清晨犹喝胡辣汤
一日三秋苦日短
泪洒衣襟两相忘
第3章
樱桃(一)
陈长杰从武汉来信,说他又要结婚了,让李延生去武汉参加婚礼,“七月八号前务必赶到”,“余言面叙,切切”。
十年前,李延生和陈长杰都是延津县风雷豫剧团的演员。剧团最拿手的戏是《白蛇传》,李延生扮许仙,陈长杰扮法海,女演员樱桃扮白蛇也就是白娘子。至今想起来,这出戏能演好,全凭陈长杰一句话。他说,《白蛇传》的戏眼,是下半身惹的祸。一句话又引出一番话,陈长杰说,你看,一条蛇修炼千年,终于成仙,人间所有人死了都想去仙界,葬礼的灵棚上都写着,早登仙界,这条蛇已经成了仙,又来人间变女人,与男人缠绵;它不但想那方面成仙,还想这方面成仙,这就叫得寸进尺;跟人间何人缠绵,它事先也有考虑,一不能找穷人,在码头扛大包的人,不懂风月;二不能找富人,富人家里妻妾成群,谁会在乎路边一个野女人呢?于是看中了白面书生许仙;许仙一是读过书,二是长相好;他白天去中药铺当学徒挣生活,夜里一个人对着孤灯煎熬,如今天上掉下个美人,岂不似干柴遇到烈火?读过书的人,也懂风花雪月;这条蛇果然料得准;再说法海,法海是个和尚,与人间所有的女人都不能缠绵,或者说,是男人而不是男人,如今发现一条蛇也来人间作祟,能不心生嫉妒?便把这个女人打回原形,用一座塔压在了它身上,我不好,也不能让你好;你们说,是不是这个心思?是不是这些心思?李延生觉得陈长杰说得在理,樱桃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三人有这句话和这番话垫底,在舞台上,每场戏都演得真切动人,每句台词都说得发自肺腑;不但真切动人和发自肺腑,还显得有弦外之音;本是一出很色的戏,又演得悲悲切切和波澜壮阔;唉,一个人和一条蛇竟然情深似海,此情只应戏中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戏中法海对许仙唱道:
你爱她是因为她美貌如花
谁知道骨子里它是条毒蛇
……
许仙唱道:
爱她时不知它是条毒蛇
到如今不想爱我心如刀割
……
白娘子对法海唱道:
我与你远也无仇近也无冤
为何你害得我夫妻难圆
……
法海唱道:
我害你并不为个人私怨
为的是分三界人妖之间
……
三人摊着手共唱:
奈何 奈何
咋办 咋办
……
《白蛇传》成了风雷豫剧团的拿手戏。由这出戏,三人也成了延津的名角。但演戏也落下病根,三人在生活中遇到难题,也爱说“奈何,奈何?”“咋办,咋办?”
戏里,樱桃是李延生也就是许仙的老婆;现实中,樱桃后来嫁给了法海陈长杰。樱桃水蛇腰,瓜子脸,杏核眼,说话之前,爱先瞟你一眼;生活中天天在一起,舞台上又耳鬓厮磨,李延生也对她动过心思,但看陈长杰在后台老跟樱桃说戏;说戏之余,还跟樱桃说笑话;说一个,樱桃“滴滴”笑一阵;说一个,樱桃“滴滴”又笑一阵;就知道樱桃非嫁陈长杰不可了:他能用话说动一出戏,还能用话说不动一个女人吗?后来,李延生娶了在县糖果厂包糖纸的胡小凤。胡小凤厚胸脯,大眼睛,包糖纸之余,喜欢看戏,喜欢李延生扮演的许仙,一个俊朗的白面书生。一天晚上,演出结束,李延生在后台卸过妆,走出剧院后门,胡小凤在门口站着;见他出来,从口袋掏出一把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