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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秋(41)

作者:刘震云

“明亮,你不该救我,卡片上说的是真的。”

“先不说这些,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吗?”

“知道。”

“谁?”

“西街的香秀,当年我们一起在北京干这事儿,前几天,她从外地回来,要跟我借十万块钱,我没钱借给她,她就恼了,说我骗她,她就这么糟践我。”

明亮离开医院,去西街找香秀。明亮没见过香秀,但见过香秀的爸妈。到了香秀家,香秀她妈说,今天一大早,香秀离开延津,出外打工去了。

“去哪儿打工?”

“不知道。”

这时明亮发现,墙上镜框里,有一张家庭合影,前排椅子上,坐着香秀的爸妈,后边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女孩旁边,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明亮看出,后排这女孩就是香秀,男孩可能是她的弟弟。香秀圆脸,大眼睛,对着镜头在笑,笑起来,脸蛋上还有两个酒窝。一个看上去青春靓丽的女孩,心咋这么毒呢?

自上小学起,明亮与天师老董的儿子董广胜是同学。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两人还是同桌。那几年,下午放学之后,明亮常背着书包,随董广胜去他家玩。他家住在县城东街蚱蜢胡同。记得老董第一次见他问: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明亮:“我爸叫陈长杰。”

董广胜随着说:“他爸在武汉开火车。”

老董点头:“他呀,”又对明亮说,“你爸在延津唱戏的时候,我听过他的戏。”又说,“我比你爸大几岁,你得给我叫大爷。”

明亮便喊:“大爷。”

“等着,我给你拿麻糖吃。”

董广胜的妈叫老蒯,是个半瞎,见了明亮爱问:

“广胜在学校咋样呀?跟人打架不打架?”

明亮:“不打架,不打架。”

“他在班里学习咋样呀?”

“老是前几名,老是前几名。”

后来明亮去“天蓬元帅”当了学徒,一次碰到老董来饭馆吃猪蹄,便上去喊“董大爷”。老董:

“明亮呀,你跟谁来吃猪蹄了?”

“大爷,我不是来吃猪蹄,我是来做猪蹄。”

老董有些奇怪:“啥意思?”

明亮便把陈长杰无法供应他学费和生活费,他无法上学,也无法在李延生家待下去,所以来“天蓬元帅”当学徒的事,给老董讲了。老董听后跺了一下脚:

“晚了一步。”

“大爷,啥意思?”

“如果在你退学之前,我知道这事儿,我就把这事儿接过来了。我虽然是个瞎子,但多养活一个孩子和供他上学的能力还是有的;但你已经离开李延生家,来饭馆打工了,我回头再说这事,不是给李延生办难堪吗?”

明亮没说话。老董:

“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吗?”

“知道。”

便报了他的生辰八字。老董掐指在那里算。算了半天,叹了口气:

“啥也不说了,这就是你的命。”

接着又说,“命不命的,也是胡说,不必认真,不必认真。”

明亮:“大爷,就算你是胡说,这么多天,除了你替我考虑这事,没人搭理我呀,没人跟我说别的呀。”

又说,“大爷,我就当是个知心话吧,知道命里该着,我接着拔猪毛,心里也好受一些。”

老董倒愣在那里:“把胡说当成知心话,明亮,你有慧根呀。”

转眼又十多年过去,老董已是七十多的人了。他的老婆老蒯前年死了,女儿八年前出嫁了,董广胜当年没考上大学或中专,一直留在家里,帮老董照料算命的生意;他妈活着的时候,他和他妈一起帮着照料;他妈死后,就剩下他一个人帮着照料。让明亮不解的是,老董会算命,会请天师,他的儿子董广胜当年咋考不上大学或中专呢?但又想,也许董广胜的生辰八字就是这样,就像明亮当年去“天蓬元帅”当学徒一样,这就是他的命了。马小萌出了事,接着该怎么办,明亮一时拿不定主意;待马小萌在医院病床上睡着了,明亮走出医院,信步走到东街,走进蚱蜢胡同,来到老董的家,想问问老董,看命里相里怎么说。待他坐到老董对面,刚开口说马小萌的事,老董摆摆手:

“不用说了,传得满县城都是,我都听说了。”

“大爷,我就想问问,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