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看了这信,没有回信。他不知道怎么回。过去陈长杰供应他生活费他不知道,现在无法供应了,他无法强迫他继续供应;也许,从根上起,这事就怪陈长杰,给儿子生活费,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初不该瞒着秦家英,还编了瞎话;当然,遇事编瞎话瞒着对方,不敢理直气壮提出来,还是怕人家不同意这事;既然是怕人家,就不是怕人家一件事,而是什么事都怕;给人家提这事之前,自己先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瞒着;为了生活费,明亮可以去武汉向后妈承认错误,但想着她积着过去十年的气,即使明亮和陈长杰共同向她认了错,她也会找出别的理由继续刁难下去,以报十年之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许说的就是这个;何况,明亮事先对陈长杰寄钱的事并不知道,如何认错?武汉无法去,去也是白去;李延生这边,过去陈长杰给李延生寄钱明亮不知道,现在他只能还装作不知道;陈长杰今后不再给他供应生活费,他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说起跟陈长杰的来往,十年间,除了陈长杰背后给明亮生活费,两人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来往;就来往本身,今后来不来往,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看完这封信,明亮一个人跑到延津县城北郊的河边,悄悄把这封信烧了。
但是,两人来往不来往,对于明亮一样,对于李延生家却不一样,因为从第二个月起,陈长杰不再给李延生家寄钱,明亮的吃喝拉撒和上学的费用,就得李延生夫妇出了。头一个月李延生和胡小凤没说什么。第二个月李延生没说什么,胡小凤脸色开始不好看。第三个月,往往因为一件小事,当着明亮的面,胡小凤开始指桑骂槐,李延生开始唉声叹气。第四个月,明亮主动退学了,离开李延生家,去“天蓬元帅”饭馆当了学徒。这差事,还是在中学教地理课的焦老师给他找的。“天蓬元帅”饭馆的老板姓朱,喜欢唱戏,没事爱吼上两嗓子;在明亮班上教地理的焦老师,也喜欢唱戏;开饭店和教学之余,两人常在一起唱《打渔杀家》《楼台会》等;在戏里,老朱扮生角,焦老师反串青衣。焦老师看明亮走投无路,便在下次唱戏的时候,把明亮的状况跟老朱说了,并用戏里的台词对老朱说:
“夫君,你看这小孩,举目无亲,有国难投,你就发发善心,把他收留了吧。有道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呀。”
老朱倒“噗啼”笑了,用生活里的话说:“老焦,猪蹄也不是好炖的,我只问你,这孩子懒不懒呀?”
焦老师也还原生活:“不懒,不懒,懒人,我就不跟你说了。”
“懒人,在我这儿也待不住。”
第二天,明亮便到“天蓬元帅”当了学徒。当学徒没有工资,饭馆管吃管住。明亮当学徒的头一份差事,是剔猪毛,即把从延津屠宰场运过来的一盆一盆的猪蹄,一个个从盆里捡出来,把猪蹄上的毛剔干净;过去剔猪蹄是用刮刀刮,但表面的毛刮干净了,肉里的毛,顾客能吃出来;现在改用滚烫的沥青,糊在猪蹄上,将猪蹄里外的毛粘掉;粘不掉的碎毛,再用镊子拔干净;接着将蹄甲用清水冲净;又将冲净的猪蹄,放到浸着花椒盐的卤水里腌制。一天算下来,明亮能剔近三百只猪蹄。
“天蓬元帅”每天上午十一点开门,到下午三点,吃中饭的顾客就走得差不多了;晚上六点再开门,每天打烊,一般到夜里十一点多了。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六点,中间有三个小时的工休时间。但饭馆其他人能工休,学徒不能工休,仍得在后院剔猪蹄。也有到下午五点左右,提前把猪蹄剔完的时候,剩下一个钟头,明亮也能歇会儿。在延津有家的人,一到工休时间都回家了;明亮在延津没家,也不想去李延生家,只能在“天蓬元帅”饭馆待着。当然他也可以到大街上去,或到延津渡口去,街上和渡口,都是热闹的地方;但他当学徒没有工资,身无分文,到了集市,连瓶汽水都买不起,去也白去,便不去了;也怕在街上遇到过去的同学,学上得好好的,咋突然不上了?不上的原因,解释起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不如不解释;于是有了空闲,他便来到“天蓬元帅”饭馆后身,一个人待着。饭馆后身,有一条河。每年夏天,到了晚上,老朱也在河边扯上电灯,摆些桌子,河边也坐满客人,就着猪蹄喝酒;一阵凉风吹来,让人精神一振;但夏天蚊子多,需要在桌下点上蚊香。过桥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田野,春天长的是麦子,秋天长的是玉米。老朱喜欢唱戏,每天清晨,会来到河边,对着庄稼地吼上几嗓子。下午五点来钟,正是河边和庄稼地没人的时候。明亮走过小桥,来到庄稼地边,往往从身上掏出一支笛子吹起来。明亮会吹笛子,是跟中学同学冯明朝学的。冯明朝他舅,在县城一家响器班吹笛子;这响器班,专门给红白喜事吹打;冯明朝从小在姥姥家长大,跟舅舅耳濡目染,便也学会了吹笛子。冯明朝说,他舅说过,吹笛子关键得会换气,会换气才能把音吹高吹长;只有把音吹长,这音才能抑扬顿挫地变出花样;换气只会明着换叫傻换气,真正会换气的人,都是偷着换;除了换气,还得会揉音和抹音。明亮跟冯明朝学会吹《牧笛》《小放牛》《鹧鸪飞》《黄莺亮翅》《五梆子》等。后来冯明朝开始喜欢玩粘鸟,把笛子丢开了,明亮却吹了下来。明亮一开始照着现成的曲子吹,后来笛子玩熟了,开始拿着笛子随意吹开去。说是随意,也不随意,还是照着自己的心思吹,照着自己想起的事情吹,照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想起的事情吹。譬如,他常想起他六岁在汉口时,把他妈的剧照从一间柴屋的针板上救下来,把妈的照片扔到了长江里,他妈突然从剧照上站立起来,在长江上边唱边舞的情形;譬如,当年他坐反了火车,花了两个月,从湖南跑到延津,奶奶家人去院空,一地落叶,院子里那棵两百多岁的枣树,也随奶奶死去了;事到如今,那棵枣树也不知哪里去了……便把这些事情吹成曲子。吹着吹着,往往能吹到事情之外,吹出无可名状的他对世界的感受和心绪;吹的是这些事情,又不是这些事情;这些曲子里藏的心情,只可意会,无可言传。明亮又想,如果能够言传,能用白话说出来,还吹笛子干什么?冯明朝教会了明亮吹笛子,但笛子都能吹些什么,还是明亮自己悟出来的。这天,明亮正对着庄稼地吹笛子,看到饭馆的老板老朱,在河对岸站着,朝这边打量,忙停下笛子。老朱在对岸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