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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一万句(15)

作者:刘震云

学堂有了,小韩又在县域内招教师。小韩招教师既重学问,又讲口才。讲口才不是讲你如何能说,是讲你如何不能说。最后选出十几个教师,皆是闷嘴葫芦。选这类人并不是小韩喜欢笨嘴拙舌,而是怕他们像自己一样,嘴也不停地说;小韩一说能说到正点上,他们不停地说,如果说下了道,就把话说乱了。接着在全县范围招学生。小韩招学生也有自己的标准。过去没上过学的孩子小韩不要,入新学者,须在乡下念过五年私塾。因小韩办学的目的是为了讲话,现栽苗现浇水,小韩嫌季节太长;念过五年书的人,才能听懂小韩的话。既招男学生,也招女学生。由办学小韩又想到官制改制,将来县政府各科的科员,也准备从“延津新学”毕业的学生中遴选。延津是个穷县,县上财政一时维持不了“延津新学”,学生的学费还须学生家长自己掏腰包。小韩办学虽有些张冠李戴,但学生上了新学之后,就有可能到县政府当科员,许多乡下财主,便把自家的孩子从私塾拔出来,送进了“延津新学”。本来这事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没关系,过去他把杨百顺和杨百利送到老汪的私塾学《论语》,是因为不用交束脩,学是白学;现在小韩的新学上个学还要交钱,老杨打死也不会送杨百顺、杨百利进城上学。何况他也不想让他们哥俩儿将来到县政府当科员,不当科员在家里做豆腐是自己一个徒弟,当了科员就更不把爹放到眼里了。但在小韩的新学开学的头五天,老杨又改了主意。老杨改主意不是因为老杨,而是因为赶大车的老马。老马家里要翻盖厢房,头一天请老杨去做豆腐。豆腐做完,已是晚上。老马以为老杨累了一天要回家歇着,马家庄离杨家庄还有十五里路;但老杨从灶房钻出来,还要拉着老马聊天。老马跟老杨在一起不怕别的,就怕聊天,因为老杨跟他根本聊不到一块儿去。聊起话儿来,每次都是老杨占他的便宜。自打认识老杨,老马给老杨出过不下一百个主意;老马从老杨那里,听到的却全是废话。粗开玩笑行,细聊不行。更烦人的是,老杨出门就说,他跟老马是好朋友,好像两人在一起,每件事都有商有量,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还有,老马累了一天,也想早睡。而老马每天睡前,还得吹两口笙。这个吹笙,从赶大车来。老马本不喜欢赶大车,只是换了许多营生,如泥匠、瓦匠、铁匠、石匠,皆不如意,又回头赶大车。这一回头,赶了几十年大车。再赶起大车,便爱在大车上吹笙。别的把式在车上栽嘴儿,老马赶大车在吹笙。别人以为老马图个高兴,老马吹笙却是为了忘掉赶大车。别的牲口闻鞭而动,老马的牲口闻笙而动。老马使过的牲口,别的把式就没法使了,因为光抽鞭子没用,牲口不听笙不走。久而久之,临睡之前,老马也爱给自己吹两口笙。就像有的人睡觉之前,得喝两口酒一样。同是吹笙,吹给牲口是为了让它们不打瞌睡,吹给自己是为了睡。也算笙同意不同。本来老马每天不睡这么早,今天张罗一天也是累了,便盼着老杨早点儿走,他好吹笙睡觉。如果是放到平时,老马会说:

“还聊啥?累了。”

但看到老杨给他家做了一天豆腐,头上的汗积成了白碱,只好和老杨坐在院里槐树下,听老杨在那里瞎扯。老杨东一葫芦西一瓢地说了一大片,老马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知怎么就说起县上小韩办新学的事,老杨说着说着自己急了:

“啥学?上个学还要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好像小韩坐在对面逼他。这话题老马也不感兴趣,但老马觉着如果不在一个话头上截住老杨,老杨就会这么没完没了地扯下去;而截住他的最好办法,便是在一个话头上,横着给老杨一闷棍,老杨一时磨不过弯来,就会回到家自己琢磨,老马也就脱身了。于是截住老杨的话头:

“你这话说得不对。”

老杨吃了一惊:

“哪里不对?”

老马:

“我娃是年龄大了,如果你娃是我娃,我就送他进新学。进了新学,不就等于进了县政府?”

老杨:

“说的就是这个,就是为了不让他们进县政府,就是为了让他们跟我在家做豆腐。”

老马点着老杨:

“不是我说你,长着一对老鼠眼,看啥事,只能看一寸长。我且问你,过去的县令老胡知道不?”

老杨:

“不就是那个木匠吗?断案断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