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
“为啥?”
老季:
“为他老婆,爱偷庄稼,是个贼。”
老范挥挥手:
“娘们儿家,有啥正性。”
又说:
“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个贼?”
这话被喂牲口的老宋听到了。喂牲口的老宋也有一个娃跟着老汪学《论语》,老宋便把这话又学给了老汪。没想到老汪潸然泪下:
“啥叫有朋自远方来呢?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
但杨百顺学《论语》到十五岁,老汪离开了老范家,私塾也停了。老汪离开私塾并不是老范辞了他,或是徒儿们一批批不懂,老汪烦了,或是老汪的老婆偷东西败坏了他的名声,待不下去了,而是因为老汪的孩子出了事。老汪和银瓶共生了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老汪有学问,但给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儿子叫大货,二儿子叫二货,三儿子叫三货,一个小女儿叫灯盏。大货二货三货都生性老实,唯一个灯盏调皮过人。别的孩子调皮是扒房上树,灯盏不扒房,也不上树,一个女娃家,爱玩畜牲。而且不玩小猫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个六岁的孩子,爱跟骡子马打交道。喂牲口的老宋不怕别人,就怕这个灯盏。晚上他正铡草或淘草,突然回头,发现灯盏骑在牲口圈里的马背上,边骑边打牲口:
“驾哟,带你去姥姥家找你妈!”
马在圈里嘶叫着踢蹬,她也不怕。大货二货三货没让老汪费什么心,大不了跟别人一样,课堂上听不懂《论语》,一个女娃却让老汪大伤脑筋。为灯盏玩牲口,老宋三天两头向老汪告状,老汪:
“老宋,不说了,你就当她也是头小牲口。”
这年阴历八月,喂牲口的老宋淘草时不小心,挑钢叉用力过猛,将淘草缸给打破了。这个淘草缸用了十五年,也该破了。老宋如实向东家讲了,老范也没埋怨老宋,又让他买了一口新缸。范家新添了几头牲口,这淘草缸便买得大,一丈见圆。新缸买回来,灯盏看到缸新缸大,又来玩缸。溜边溜沿的水,她踩着缸沿支叉着双手在转圈。老宋被她气惯了,摇头叹息,不再理她,套上牲口到地里耙地。等他傍晚收工,发现灯盏掉进水缸里,水缸里的水溜边溜沿,灯盏在上边漂着。等把灯盏捞出来,她肚子已经撑圆,死了。老宋抄起钢叉,又将新缸打破,坐到驴墩上哭了。老汪银瓶闻讯赶来,银瓶看了看孩子,没说别的,抄起叉子就要扎老宋。老汪拉住老婆,看着地上的死孩子,说了句公平话:
“不怪老宋,怪孩子。”
又说:
“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
杨百顺十五岁的时候,各家孩子都多,死个孩子不算什么。银瓶又跟老宋闹了两天,老宋赔了她两斗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一个月过去,赶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个学生,这天只来了五六个,老汪打住新课,让徒儿们自己作文章开篇,题目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自己对着窗外的雨丝发呆。又想着下午不能让徒儿们再开篇了,也不能开新课,应该描红;出去找银瓶,银瓶不在,不知又跑到哪里说闲话去了,便自己回家去拿红模子。红模子找着了,在银瓶的针线筐下压着;拿到红模子,又去窗台上拿自己的砚台,想趁徒儿们描红的时候,自己默写一段司马长卿的《长门赋》。老汪喜欢《长门赋》中的两句话:“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去窗台上拿砚台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块剩下的月饼,还是一个月前,阴历八月十五,死去的灯盏吃剩的。月饼上,留着她小口的牙痕。这月饼是老汪去县城进课本,捎带买来的;同样的价钱,县城的月饼,比镇上的月饼青红丝多;当时刚买回,灯盏就来偷吃,被老汪逮住,打了一顿。灯盏死时老汪没有伤心,现在看到这一牙月饼,不禁悲从中来,心里像刀剜一样疼。放下砚台,信步走向牲口棚。喂牲口的老宋,戴着斗笠在雨中铡草。一个月过去,老宋也把灯盏给忘了,以为老汪是来说他孩子在学堂捣蛋的事。老宋的孩子叫狗剩,在学堂也属不可雕的朽木。谁知老汪没说狗剩,来到再一次新换的水缸前,突然大放悲声。一哭起来没收住,整整哭了三个时辰,把所有的伙计和东家老范都惊动了。
哭过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样,该在学堂讲《论语》,还在学堂讲《论语》;该回家吃饭,还回家吃饭;该默写《长门赋》,还默写《长门赋》;只是从此话更少了。徒儿们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容易发直。三个月后,天下雪了。雪停这天晚上,老汪去找东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脚,看老汪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忙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