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你们也不懂。”
如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由于双方互不懂,学生们的流失和变换非常频繁。退学是因为不懂,又来上学的人还是因为不懂。由于学生变换频繁,十里八乡,各个村庄都有老汪的学生。或叔侄同窗,或兄弟数人,几年下来,倒显得老汪桃李满天下。
老汪教学之余,有一个癖好,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顺着大路,有时在野地里。野地里本来没路,也让他走出来一条路。夏天走出一头汗,冬天也走出一头汗。大家一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了。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东家老范初看他乱走没在意,几年下来就有些在意了。一天中午,老范从各村起租子回来,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门,两人在门口碰上了;老范从马上跳下来,想起今天是阴历十五,老汪又要乱走,便拦住老汪问:
“老汪,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个啥呢?”
老汪:
“东家,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没法说老范也就不再问。这年端午节,老范招待老汪吃饭,吃着吃着,旧事重提,又说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着说:
“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这下老范明白了,问:
“活人还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当年供你上学不容易。”
老汪哭着摇头:
“不会是他。是他我也不走了。”
老范:
“如果是活着的人,想谁,找谁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摇头:
“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儿丢了命。”
老范心里一惊,不再问了,只是说:
“我只是担心,大中午的,野地里不干净,别碰着无常。”
老汪摇头:
“缘溪竹,忘路之远近。”
又说:
“碰到无常我也不怕,他要让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明显是喝醉了,老范摇摇头,不再说话。但老汪走也不是白走,走过的路全记得,还查着步数。如问从镇上到小铺多少里,他答一千八百五十二步;从镇上到胡家庄多少里,他答一万六千三十六步;从镇上到冯班枣多少里,他答十二万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的老婆叫银瓶。银瓶不识字,但跟老汪一起张罗着私塾,每天查查学生的人头,发发笔墨纸砚。老汪嘴笨,银瓶嘴却能说。但她说的不是学堂的事,尽是些东邻西舍的闲话。她在学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讲堂,她就出去串门,见到人,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来镇上两个月,镇上的人被她说了个遍;来镇上三个月,镇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人劝老汪:
“老汪,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个嘴,你也劝劝她。”
老汪一声叹息:
“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在胡言乱语,何劝之有?”
倒对银瓶不管不问,任她说去。平日在家里,银屏说什么,老汪不听,也不答。两人各干各的,倒也相安无事。银瓶除了嘴能说,与人共事,还爱占人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逛一趟集市,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夏秋两季,还爱到地里拾庄稼。拾庄稼应到收过庄稼的地亩,但她碰到谁家还没收的庄稼,也顺手牵羊捋上两把,塞到裤裆里。从学堂出南门离东家老范的地亩最近,所以捋拿老范的庄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新盖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过来,在驴马之间说:
“东家,把老汪辞了吧。”
老范:
“为啥?”
老季:
“老汪教书,娃儿们都听不懂。”
老范:
“不懂才教,懂还教个啥?”
老季:
“不为老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