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惊动了老人家。一个卖醋的,当不起老人家抬举。”
牛老道:
“经理谦虚了,卖醋也分个大小。”
牛老道又说起三天唱戏的安排。说完,站起说:
“这里是小村,没经过事,有经理看穿的,不要笑话。”
小温赶紧又站起作揖:
“老人家,有空的时候,也到襄垣县去看一看。襄垣的绕绕腔,也能听。”
老曹和小温,便在老韩家住下,安心等着听戏。老韩又杀了几只鸡,一条狗,款待小温和老曹。老韩一辈子话多,但见小温不苟言笑,脸有些板,也收敛许多。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色,该说说,不该说不说。但还是比一般人话稠。小温一笑,倒也不大计较。六月初七这天,牛家庄如期开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关帝庙前人山人海。自从有了牛家庄,村里没这么热闹过。张罗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发烧咳嗽;但头上勒条蓝布,由晋发荣扶着,强撑着出来张罗。老汤的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戏,上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歇息。头一天唱的是《三关排宴》和《秦香莲》,第二天准备唱《法门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准备唱《天波楼》和《鸳鸯恨》。老曹本不喜欢听戏,但老韩爱听,小温也听,听戏的时候,他坐在两人身后,听老韩给小温讲戏;听到苦处,老韩没怎么样,小温倒掏出手绢拭眼睛;两场戏听下来,老曹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听戏,下午没事,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涨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荡荡向东流着。河边长着两三百株大柳树,株株有腰口粗。小温散心时,老曹老韩也一块儿跟着。老韩悄悄对老曹说:
“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
“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
“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狗肉热性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燥热。小温扇着扇子,身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
“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
“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阴凉处。河水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吹,身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映到河水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
“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
“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
“啥事?”
老韩:
“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
“嫁给谁?”
老韩:
“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
“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
“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
“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
“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
“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
“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
“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
“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
“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
“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