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胜利抖着身上的血汗衫:
“因为你,我被打了。”
刘跃进:
“谁呀?”
韩胜利:
“谁你甭管,我也欠着人钱呢。”
又瞪了刘跃进一眼:
“我得跟人学,我要钱就是钱,人家要钱是要命。”
刘跃进知道韩胜利常在街上偷东西,猜他犯了事,被人打了。韩胜利指着头上的绷带:
“到医院缝了八针,一百七,也算你的。”
刘跃进点着一支烟,这时话拐了弯:
“胜利,做人做事,咱不能绝情。你想想,八年前,在老家,你被你后娘赶出来那回,天上下着雪,风跟刀子似的,是谁把你领回家,吃了一碗热汤面?”
韩胜利:
“论起这事,我该给你叫声叔,但这事被你说过八百遍了,早过劲儿了。叔,咱闲言少叙,我也被人逼得紧,还钱。”
刘跃进:
“真没有,再容我几天。”
韩胜利这时看看左右,戳戳屁股下的盘条:
“工地上有的是盘条和电缆,夜里你弄出来一些,咱爷儿俩的事就算了了。”
刘跃进看不懂韩胜利一身血的含义,但霍地站了起来:
“胜利,你整天干些啥我管不着,但我眼下还不想当贼。”
看韩胜利又要急,刘跃进也急了:
“把我惹急了, 就不是偷的事了, 也叫他白刀子进去, 红刀子出来。”
韩胜利喊道:
“要钱没钱,偷又不偷,你到底想咋?”
这时一群吃过饭的民工从墙角转来,刘跃进抓住韩胜利的手,低下声来:
“三天,再给我三天。”
第四章 刘鹏举
刘跃进过了四十岁,除了开始自言自语,还悟出一条道理,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说得起话的人,一种是说不起话的人。说不起话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就把自个儿绕进去了。话是人说的,为了一句话,能把人绕死。像刘跃进,有些事说得起话,譬如今儿中午工地食堂吃啥,萝卜炖白菜,或是白菜炖萝卜,加不加猪脖子肉,加多少,可以做主,就像当年的洛水监狱,中午犯人吃啥,他舅舅牛得草可以做主一样。但出了工地食堂,就像牛得草出了洛水监狱,就说不起话了。说了也没用。话没用没啥,说了过头话,事后又得承担这话的后果,事就大了。如果承担得起没啥,你又承担不起,因这承担不起又会节外生枝,事情就严重了。但过头话都是痛快话,人激动起来爱说。
刘跃进有个儿子叫刘鹏举,现在老家县城上高中。为了这个儿子,刘跃进说过一句过头话。当时说着很痛快,说过之后,这话就变成了一座山,让刘跃进整整背了六年,把腰都压弯了。不是为了这个儿子,刘跃进做人也不会这么赖,身上明明有钱,故意欠着韩胜利不还。四十岁之前,刘跃进是个爽快人。四十岁之后,刘跃进常常自言自语的另一句话是:
“我咋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六年前,刘跃进与老婆离了婚。刘跃进的老婆叫黄晓庆。离婚前,刘跃进在县城一家叫“祥记”的餐馆当厨子,做红案,也做白案。当了一年厨子,看准机会,求了老板,又把老婆黄晓庆引来,在前厅端菜抹桌子。刘跃进当厨子,一个月挣七百块钱;黄晓庆端菜抹桌子,一个月挣三百块钱。洛水县城西关有一个酿酒厂,老板叫李更生。刘跃进跟李更生是小学同学。当时班上五十六个人,数李更生窝囊。两个同学打完架,吃亏那人,可以再找李更生踹上两脚出气。大家都踹,刘跃进也踹过。李更生个头又高,外号“傻大个”。没想到这个傻大个,三十年后,成了“太平洋酿造公司”的总经理。虽是一河南县城的小酒厂,每天除了生产“小鸡蹦”,还生产“茅台”。“小鸡蹦”两块五一瓶,“茅台”三百八一瓶。当年的窝囊废,三十年后,胆子长大了。这天李更生跟几个朋友来“祥记”吃饭,听说端菜的服务员是刘跃进的老婆,便把刘跃进从厨房揪出来,与他们一起喝酒。席间说些闲话,李更生的朋友问,大嫂在这里,一月挣多少钱?刘跃进说三百,李更生马上说,到我酒厂里装“茅台”,一个月给她六百。天上掉下个馅饼,刘跃进和端菜的黄晓庆自然满心欢喜。李更生指着刘跃进:
“不为别的,为你小时候踹过我。”
大家都笑。第二天,黄晓庆便离开“祥记”,到“太平洋酿造公司”装酒。第二年春天,黄晓庆又不装酒了,到了酒厂推销部,常跟李更生到全国各地卖酒。卖酒有提成,黄晓庆一个月,能挣到一千五百块钱,比刘跃进当厨子挣得还多。刘跃进以为是傻大个对同学的关照,见了李更生,还拉着他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