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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跃进(45)

作者:刘震云

“啥意思?看不起我是吧?”

抄起一凳子,要与刘跃进较量。刘跃进只好喝下这杯。喝了一杯,就有第二杯。接着就收不住了。赵小军喝着喝着还那样,刘跃进几杯酒下肚,也是五天来找包找累了,今晚上又马不停蹄,跑了大半个北京城,竟也喝大了。原以为喝大是件坏事,没想到喝大了就把别的事忘了,心里竟一下痛快起来。又“咣”“咣”碰了两杯,刘跃进忘了这喝酒的起因,及对面喝酒的人,与自己是什么关系。两人本也不熟,就见过几面,赵小军还欠刘跃进的钱,现在突然亲热了。说话间,刘跃进脑子还在挣扎,似要打问赵小军什么。突然想起,是要打问赵小军和马曼丽之间的事,当初为何离婚,现在又为何想复婚,这些来龙去脉。谁知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赵小军“哇”的一声哭了,探身抓住刘跃进的手:

“哥,说起这事,我上自个儿的当了。当时离婚,不为别的,为另外一骚货。也没别的,胸大;我那老婆,不仔细看,就是个男的。那时我有钱呀,离个结个不算啥。现如今,钱没了。上个月,那骚货跑了。哪儿都找了,没有。一前一后,俩都没了。我想我亏呀,凭什么让我一头儿得不着呀?”

又说:

“姓马的也不是东西,她跟那骚货,本也是好朋友,是不是编个圈套,让我钻呀?”

又恨着牙说:

“三年前,她也跟一人好,以为我不知道。有喜欢这种男扮女装的。”

说得有点儿乱,刘跃进也没听出个头绪。只听出,马曼丽并不是他认识的马曼丽,她比原来的马曼丽复杂。倒是听赵小军说他第二个老婆跑了,突然跟他的一桩心事,撞到了一起。刘跃进的前妻黄晓庆,也跟人跑了。接着一阵酒又涌上来,刘跃进也拍打着桌子:

“要说跑老婆,咱俩一样。”

突然停住,想了想,自己的老婆不是跑了,是被人抢了,又摇头:

“也不一样。”

突然又急了,但不是急向赵小军,而是急向所有人:

“不就老婆叫人抢了吗?老说。说得我心里都起了茧子。可叫人一捅,还疼。”

赵小军晃着脑袋:

“哥,活着没意思,想死。”

刘跃进又大为感慨,这次感慨到了一起:

“知道呀。六年前,我离上吊,就差一步。”

两人越说越近。这时赵小军踉跄着步子,绕过桌子,与刘跃进并排坐在一起,向刘跃进伸手:

“是朋友,就借我钱。我做生意,做一桩赚一桩,亏不了你。”

刘跃进拍着胸脯:

“信你,我借。”

突然想起什么,又哭了:

“想借呀,不是丢了吗?”

也是好多天没说心里话了,憋的,趁着酒劲,刘跃进也将自己这几天的遭遇,从丢包到捡包,一直到不着调的儿子带女朋友来北京,一桩一件,从头至尾,给赵小军讲了。跟多少熟的人没讲,跟一个陌生人讲了。但刘跃进喝大了,舌头短了,讲着讲着,乱了,或忽然断了,再想接,又一时找不到头绪,在那里干着急。好不容易讲到现在,天也亮了,才发现赵小军根本没听,早歪到桌子上睡着了。刘跃进上去摇他,赵小军如一摊泥一样,“咕咚”一声,倒在桌子下。

第十九章 老邢

老邢是“智者千虑调查所”的调查员。在中国叫调查员,在西方叫私家侦探。这种侦探所,也是近两年在中国兴起来的。老邢是河北邯郸人,今年四十五岁。说是四十五,看上去有五十四。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横七竖八,头发跟眉毛连着,人显着土气,看上去也老。他穿上农村的衣服,就是一冀中平原的农民;穿身工装,像邯郸轧钢厂的工人;现在穿上西装,打着领带,也像民工来北京串亲戚,不像一个利索精明的侦探。严格初见他,大感失望。接着发现老邢爱笑。一个人爱笑不算毛病,问题是他爱偷笑。一篇话说下来,你说得正经,不知他觉得这些话里,哪一句有漏洞,偷偷捂着嘴笑了,也让人窝火。老邢吐字也慢,严格丢了U盘,说话有些急,老邢倒劝他:

“慢慢说,不着急。”

严格能不着急吗?这U盘里,牵涉着几条人命呢。U盘在严格手里,这U盘是用来威胁别人;现在U盘丢了,这威胁就转了向,也威胁到严格自己。U盘里有十几段视频,有几段是贾主任和老蔺嫖娼的场面,和严格干系不大;嫖娼之前,还有几段视频,是严格向贾主任和老蔺行贿的镜头。贾主任和老蔺受贿算犯罪,严格行贿也算犯罪呀。受贿的数目,一次次加起来,够上枪毙。贾主任和老蔺收人钱受到惩罚罪有应得,送钱的也受到威胁,这威胁还源于自己,严格就感到有些冤。本来威胁只对着贾主任和老蔺,现在对贾主任和老蔺威胁有多大,对严格威胁就有多大。更大的问题是,如果U盘落到固定的人手里,这U盘还好找,现在被贼偷了,贼飘忽不定,要找到U盘,先得找到偷包那贼,这寻找就难了。更可怕的是,如果这贼懂U盘,看了里面的内容,事情就麻烦了;但如果这贼不懂U盘,随手把它扔了,落到不该落的人手里,事情就更麻烦了。本来这U盘,牵涉到严格和贾主任的生意,严格把U盘交出来,贾主任帮他从银行贷八千万;这八千万虽不能解渴,但能救命;现在U盘丢了,做生意没了本钱,这生意就自动停止了。严格这命,本来操在贾主任手里,现在由贾主任手里,自动转到了这贼手里。昨天夜上,老蔺听说U盘被贼偷了,一开始感到这事啼笑皆非,像“智者千虑调查所”的老邢一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