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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刘跃进(17)

作者:刘震云

“那就老老实实唱坠子。”

老头委屈地:

“唱过,没人听。”

刘跃进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钢镚儿,扔到地上瓷碗里:

“我听。”

老头看看在瓷碗里转圈的钢镚儿,又看看刘跃进,调了调弦子,改弦更张,开始唱河南坠子。这回唱的是 《 王二姐思夫 》。唱 《 爱的奉献 》 时走调,唱起 《 王二姐思夫 》,倒唱得字正腔圆。他唱 《 爱的奉献 》 时没人听,现在唱 《 王二姐思夫 》,倒围拢上来一些人。人围拢上来不是要听河南坠子,而是觉得两个河南人斗嘴有些好玩儿。老头见围拢的人多,以为是来听他唱曲儿,也起了劲,闭着眼睛,仰着脖子,吼起王二姐的心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刘跃进见自个儿纠正了世界上一个错误,有些自得,左右环顾,打量着众人。报摊前人堆里,一直站着一个人,在翻看报纸,见这边喧闹,也仰脸往这边看。刘跃进的目光,正好与他的目光碰上。那人也觉得这事儿有些好玩儿,对刘跃进一笑,刘跃进也会意地对他一笑。那人扔下报纸,也跟人围拢过来听曲儿,站在刘跃进身后。老头唱的是啥,王二姐说的全是河南土话,大家并没听懂,但这 《 王二姐思夫 》,刘跃进过去在村里听过,自个儿倒入了戏,闭上眼睛,随着曲调摇头晃脑。突然,刘跃进觉得腰间一动,并无在意,想想不对,睁开眼睛,用手摸腰,原来系在腰里的腰包,已被身后那人割断系带抢走了。急忙找这人,这人已钻出人圈,跑出一箭之地。由于事情太过仓促,刘跃进的第一反应是大喊:

“有贼!”

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有腿,慌忙去追那人。那人一看就是惯偷,并不顺着大街直跑,而是蹿过邮局后身,钻进一卖服装的集贸市场。这集贸市场是一服装批发站,虽在一条小巷子里,卖的全是世界名牌,但没有一件是真的,图的是个便宜,所以生意特别红火。提大包小包的,还有许多俄罗斯人。待刘跃进追进集贸市场,卖服装的摊挨摊,买服装的人挤人,那人早钻到人堆里不见了。

由于事情太过仓促,刘跃进竟忘了那人的模样,只记得他左脸上有一块青痣,呈杏花状。

第九章 老蔺 贾主任

严格除了瘦,眼下基本吃素。这也是他瘦的一个原因。严格从湖南农村出来,小的时候,家里没钱买菜,炒一锅辣椒,就着米饭,一家人能吃三天,嘴里图个辣;或连辣椒都没得炒,就些酱或腌菜疙瘩,饭上图个咸。等大学毕业,到结婚,严格一直在不同的公司跳槽,没挣多少钱,加上老家还有父母兄弟需要接济,日子并不宽裕,这时吃菜,以萝卜白菜为主。后来富了,开始拼命吃肉,接着吃海鲜。有一段时间,严格迷上了鱼翅捞饭,中午吃,晚上也吃,请客时吃,一个人也跑到饭店吃。吃了三年,终于吃顶了,这时才知道,吃过的鱼翅,大部分是假的,海里没那么多鲨鱼,开始还原成萝卜小白菜。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有一段吃胖了,又瘦了下来。有时到任保良工地去,爱吃刘跃进做的萝卜炖白菜,是因为刘跃进炖的萝卜白菜,既不同于严格穷时吃的萝卜白菜,也不同于现在严格家厨子炖的萝卜白菜。穷时的萝卜白菜天天非吃不可,没吃出个滋味;现在家里的萝卜白菜又做得太精致,用小铞吊着,下边点着火,像个摆设;惟有工地食堂的萝卜白菜,大锅熬出来的,萝卜白菜众多,炖得拥挤,炖得比别处滚热,炖得比别处稀烂,有一种混合和众人的味道;就两个热腾腾的大锅馒头,或泡着米饭,不但吃舒服了胃,也吃畅快了心。但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仍是食肉动物,不吃萝卜白菜,吃肉,吃螃蟹,吃龙虾,吃海参,吃鲍鱼,吃鱼翅捞饭。严格每次请他吃饭,仍得去有肉或有海鲜的地方。看来这老蔺,还没过那个阶段呀。今天两人约饭,两人倒没吃海鲜,老蔺说中午刚吃过,于是去了火锅城。火锅主要也是涮肉。等火锅上来,老蔺涮肉,严格涮菜。

严格跟老蔺认识六年了。老蔺今年三十八岁,七年前给贾主任当秘书,后来成了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是胶东人,山东出大汉,但老蔺例外,小骨头架,矮。一看小时也是穷孩子,也跟严格一样,瘦过,现在吃肉吃的,浑身滚圆。但他胖脸不胖身,脸还是小脸,刀条,加上骨头架小,倒也看不出胖来。山东人说话声高,老蔺又是个例外,说话声低,不仔细听,会漏掉句子,好在他说话慢,每说一句话,都想半天,才给你留下听的余地。老蔺近视,戴一深度白眼镜。每看到老蔺,严格想起他小时候的一位中国领导人,张春桥。张春桥也是胶东人,身处高位,不苟言笑,从他的文章看,也算一个有理想的人,后来死在了监狱。由于严格跟贾主任是老相识,老蔺是后来者,老蔺对严格倒客气。但严格见识过老蔺的厉害。一次两人正吃鱼翅捞饭,或者老蔺在吃,严格陪着吃菜,谈笑间,老蔺接到一个电话,是贾主任下边一位局长,不知怎么说拧了,老蔺突然变了语速和音调,语速像打机关枪,声音震得房间的玻璃响;不知电话那头的局长怎么样,反正把严格吓了一跳。让严格知道了老蔺的另一面,原来他不是张春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