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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95)

作者:刘震云

在她出嫁的时候,她身体里已经藏着避孕环

……

于是多年之后白石头在那里感叹:

“生活真是复杂呀。”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年我一个人在田野上伤心和伤感,让人看起来确实有些好笑。”

“我还是被生活欺骗了。”

接着也开始承认自身的毛病:“我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接着又厚颜无耻地笑了笑:

“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现在我再碰到出嫁的女人,就不像当年那样在内心伤感了,也不像当年那样围观了,马上就从情绪中跳了出来——甚至想着想着都恶劣了:不就是马上要发生一场公开的关系吗?有必要这么虚张声势和招摇过市吗?讨厌嘛,肤浅嘛,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实质给交通添乱嘛。甚至最后会说:这一切都是成心!——甚至:这次你戴没戴避孕环呢?——我要这么说和这么想,是不是就比当年成熟一些呢?……”

1969年,牛顺香穿著大红袄,头顶一顶红绸——一切都是血的颜色——包括我们逢年过节贴的门神,也都是红色的——可见我们是多么崇拜血液的民族呀——骑着小毛驴在雪地上渐渐远去,在旧有的村庄里留下一个多愁善感的11岁的少年。——在牛顺香没有出嫁的时候,我和她虽然比较熟,但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当时我们一帮捣子的心思都还在吕桂花身上,这些并不像吕桂花那么丰腴、妖娆的表姐们——她们看起来简单是一群柴鸡——并不在我们眼里。只是到了她们出嫁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感到这种走失给我们带来的损失,而这种损失和给我们留下的空白并非吕桂花一个人所能填补上。这时我们才感到我们日常的忽略和缺憾。当然,三天之后我们就把这种忽略和缺憾再一次忽略了仍和吕桂花笑语欢声——这也就是白石头成人以后和妇女接触不会长久的一个根源吧——凡是跟他接触过的妇女都骂他: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听到这种骂声白石头还有些得意:这是我从小坐下的毛病,你们能奈我何?何况,这也是一种觉悟的体现呢——1969年我和牛顺香并没有实质性接触,只是1967年或是1966年的时候——那时吕桂花还没有来——我们一群小捣子和一群小丫头在地里割草的时候玩过家家,在分配夫妻的时候,把我和牛顺香分成了一家,两个人才像模象样地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记得游戏开始,我先背着手在田野上绕几圈,走了一个过场就像远行之后已经回家,对坐在那里的11岁的牛顺香说:

“孩子他娘,家里还有米面吗?”

牛顺香翘着黄毛独角辫,不时将流到嘴唇上的一道鼻涕给吸溜回去,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团着一堆杂草和土粒——一边用树枝搅拌着一边说:

“孩子他爹,家里米面还有。”

我问:“盐呢,盐还有吗?”

她拿起一个土坷垃:“你看,这不还有一大坨吗?”

我问:“油呢,油还有吗?”

她拿起割草喝水的一个小瓶子摇了摇:“还有半瓶子呢。”

我问得越发详细了——得让人看出和对家庭的关心:

“酱油呢?醋呢?总不能家里什么都不缺吧?如果家里什么都不缺,还让我回来干什么?”牛顺香马上会意地大叫:

“多亏你提醒,家里的酱油醋倒是没有了。你到秃老顶家去打半瓶酱油醋吧!”

1996年,秃老顶他爹刘老坡在村里开了一个杂货铺。于是我就拎起水瓶在田野上转。转了两圈,就从秃老顶家的杂货铺里打回来了半瓶酱油醋——那时村里还时兴把酱油和醋混打在一个瓶子里。回家后我突然又想起比酱油醋还要重要的的问题——我在那里大声尖叫:

“孩子呢,我回来半天,怎么没看到孩子呢?”

牛顺香这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把这么重要的问题给忘记了呢?于是她一边抱歉地看我一眼,一边赶紧在地上现拔了几束死不了,一束束放到地上:

“看我这记性,把孩子都忘了——孩子这不好好的睡在炕上吗?”

接着把一束花放到我怀里:“这个老闺女,平常你最亲的,你就抱着她亲个够吧!”

我就抱着这束死不了在地上转。边抱还边装模作样地说:“几天不见,孩子长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