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吓了一跳。他对我由友好到激动的转变过程,缺乏思想准备。他毕竟只是一个剃头的,对世界的仓促变化和时代大转弯,还是缺乏应变能力。他的成名和这之后的牛气,看来有些盲目和虚张声势。面对我情绪的陡转,他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尴尬和尴尬引起的脸红。与我刚进大厅时对人不闻不理的情况判若两人。他到底原形毕露了。想发火,可又找不到发火的原因,我说的句句占理;也可能见识了我刚才流畅的口才和缜密的思路、智能和逻辑,有些望而生畏。脸红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观点,只好做出草鸡和认输的样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翘起六指,在头上搔痒。我终于心安理得地站到了制高点上,他心甘情愿地站到了下风,仰着脸看我。他低声下气地问:
“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终于把他的命运交给我安排了。但以我的修养论,我不是一个多么得理不让人的人。我就是不打落水狗。看着他可怜,我倒起了怜悯之心。这是我与大多数得意忘形人的区别。我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和转弯。我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我答复他:
“你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你首先要明白一个道理,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是轰动京城的红妓,转眼间嘴也瘪了,胸也塌了,皮肤也没有弹性了,于是就成了街头捡破烂的老太太了。世界就是这么循环往复的。瞎鹿还懂这个道理,你就不懂吗?所以,得帮人处且帮人。你现在不是给小麻子剃头吗?不是在他面前很红吗?他把头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在我这个同性关系和家园的事情上,对他的头施加影响。不要看他现在是一个大资产阶级,自认为是一个伟人,有时在一个事情的决断上,也并不是大起大落、大出大进的,伟人的性格,有时倒比我们常人更优柔寡断。在他心灵的天平上,有时影响他这样拍板而不是那样拍板的原因,往往就是一根头发丝似的因素。它是一缕微风,它是一股轻烟,它是枕边的一丝微语或软语,它是剃头时多拉下或少拉下的一根头发。我的叔,你的作用大得很吶。我不是批评过后又表扬你,只要你想帮侄子,你就能帮得上。帮不上我的人,我也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与他废话。我的要求并不高,你们吃肉,我连肉汤也不要求喝,给我喝一口你们要倒掉的泔水,行不行呢?虽然他现在大权在握,但在同性关系和家园问题上,我参与得比他还早呢,也算是开国元勋了,就算中间——像孬舅所说的那样,犯了一些错误,但你还是应向小麻子建议,对人不要一棒子打死。给个出路嘛。半米宽的小胡同,只要能侧着身过去,我就满足了。说我来求小麻子,其实我是来求你老叔,谁不知您老除了剃头之外,还是他半个秘书?秘书厉害还是首长厉害?不懂的人说是首长,咱们这些在上层和贵族圈子里混过一阵的人,都知道首长在秘书手里攥着呢!不是我恭维您,老叔,您现在是大权在握,您就是大资产阶级。刚才您做的梦并没有错,朦胧之中说话的口气,也很合身份。刚才倒是我犯了小肚鸡肠。您不用理我的小心眼,就这么坚持下去吧!您就用这种身份和自信去替我说话,去替我做工作,小麻子肯定会听您。他也得想想,他今后还剃头不剃头了呢?不是普天下除了您会剃这种头型,别人剃的他都不满意吗?这就是拿他的话题和把柄。他有求于您,就不由他不顺从。大资产阶级怎么了?大资产阶级也得听剃头匠的。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就是这个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您小侄一把,关键时帮他一下,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您。做一件事,让两边都感激你,世界上这样的好事也剩下不多……我说了这么半天,何去何从,老叔,您现在就决定了吧!”
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这样一番话,又将六指恭维得高兴了。一个剃头匠,高兴起来一下也找不到北。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啧啧”点头说:
“说你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还真是一点都不错。你刚才一番话,也说得忒理解人了。故乡的一些小毛贼,在这一点上就显得特不懂事,说你再牛气,不还是一个剃头匠吗?他们只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知道剃头匠跟剃头匠的不同呢?他们只以为我在麻子身边,是一个下等使唤丫头,岂不知我在这麻府,也正经算一派呢!贤侄,你刚才一番话使我知道,天下有见识的人并没有死绝,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知音,你一下使我摆脱了片刻的孤独。我今后在捣粪的时候,一想起你的话,心里也增加不少温暖呢!冲着这个,今天我就帮你一把。不为别的,不单单是为了咱们的友谊和你刚才的一番话,而是为了让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帮你我也不是瞎帮。说是替人帮忙,帮起来是瞎帮,最后什么也没帮成,事情办成了一团糟,做事情只有冲动,没有手段,那还显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放心,我想叫麻子办事,自有我的路子和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