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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8)

作者:刘震云

六指又跷起了二郎腿,像猫捉老鼠一样,在那里微笑着看我。我头上当然就冒出了汗。嘴也有些结巴了。我向六指解释,我之所以叫醒六指,既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艺术;我没有往谁手里塞告状信;对别人我可以那样,对你我不能,你毕竟是我崇拜的叔;同时,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大家都在睡觉,俺叔正在做青天白日梦,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去打扰俺叔;我与俺叔相比,孰轻孰重,孰大孰小,还能掂量不出来吗?再说,我以我的清醒状态去对俺叔的睡意朦胧,也是欺负人,这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小侄再不懂事,也不会那么做;我纯粹出于公心,为了这屋里的大伙。你们都睡觉了,万一世界发生了变化,我怕我承担不起。为什么先叫俺叔不叫别人,也是出于对俺叔的尊敬和爱护;譬如地震吧,屋里倒竖的瓶子倒了,我先叫谁呢?把大家都叫起来,一窝蜂地向门口涌去,谁能出得去呢?还是得叫跟自己最近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你,就是俺叔。哪怕最后发现酒瓶并不是地震搞倒的,而是老鼠一蹿而过带倒的,引起俺叔一阵虚惊,但做侄子的心,也算用心良苦——因为这种误会,打扰了你的好梦,就请你原谅你侄子一次吧。六指听后,这次倒没生气,笑了。他笑不是对我的解释已经接受了,而是听了我一番叙述,用六指点着我说:

“这孩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出去几天,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会说话了?你爹可是个闷嘴葫芦。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刚才我不理睬你,现在看有些不对,我小看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迟不迟?”

说着,向我做了一个肥喏,从头到脚。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飘飘然,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老叔不必过谦,小侄也有毛病。您坐下,您坐下。”

说着,我上前搀住他,将他往地毯上按。弄得两个人心里都热哄哄的。原来我们竟是亲叔侄,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叔,今后有什么用得着你这个不起色的侄子的地方,你到时候说话。侄子没有别的,腔子里的一腔热血,就是找不到买主。找到了明主,杀人越货也给他干了。六指激动地说,侄子我信这个,侄子我以前有什么做大和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原谅;今后我会以实际行动去弥补;说到这里,我说什么也得给你再做个揖。我一把捺住他,说老叔你要这么做,就是还没有原谅你侄子。他仍在那里挣扎,到底没有挣扎过我,于是做出老一辈面对下一辈的样子,又气喘吁吁地扬脸说声得罪,这才放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这时的六指和蔼可亲,没了大艺术家大剃头匠的架子。让人放下架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就这么简单。杯酒释兵权,几句话释了架子,我心中凭空增加不少自信呢。这时我也有些嘲笑六指,你刚才的制高点哪里去了?你这个小麻雀,也不是那么难解剖的。这时我又拿起刚才小麻子喝剩的麦爹利,一边怕惊醒小麻子和姐姐们,一边与六指相视会心地偷偷一笑,共同轻轻地干了一杯。喝过酒,两人更加知心。但对于接着要说什么知心的话题,两人又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有些冷场,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六指大方,这时自我解嘲地一笑,当然同时也把我的嘲给解了。说:

“不要不好意思,刚才说什么,我们接着还说什么。无非再说的立场不同了。刚才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说:

“对,刚才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刚才你睡觉之前,一直在教训我不该来找小麻子。你侄子现在遇到了困难。同性关系问题闹得我进退两难。本来在广场上我很主动,现在完全掉了个个儿;本来我们主张不给同性关系者家园,谁知孬舅后来又主张给他们家园,闹得我措手不及,把个贵族和毛驴也给闹掉了。这还不算,现在孬舅又把这个问题转交给了小麻子;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麻子身上系着;谁知他刚才又睡着了。我现在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就差找根绳子上吊了。这种情况下,你还嘲笑我,人为地给我设障碍,说我不该找人,你这种说法等于,白白送给我一根上吊绳……”

说到这里我有些激动:

“本来我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来时心里就犯踌躇,没想到你又来给我泼凉水。还举他爹他娘的例子吓唬我。怎么你就可以一月一次来剃头,混得风光无限,捣大粪时想着麦爹利,生活中凭空增加了一个期望和信心;你的发型,也就此流行开去,你也成了社会名人——你到底从里面捞到多少好处?怎么你一月一次,捞肥了还继续捞,一到我危难之时,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倒就不成了呢?小麻子是你的私人专用品吗?你来得,别人就再也不许来了?一来就犯法和大逆不道了?这样的思想压力,你出于个人的私利强加给我们,到底道德不道德呢?我就不懂了。我们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你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两相对照,不就昭然若揭了呢?出于对您的尊敬和爱护,我要正告您,有便宜大家分开点,有肉汤大家舀开喝,对你对大家,都好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