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没让我伤心,但这猪的一口,真让我有些伤心了。”
“从此就死心踏地地在婆家砸冰、倒灶、割草、放羊和搓花了,一直到16岁圆房嫁给瞎老五。”
……嫁给瞎老五的第二年,三姨生了一个孩子。第三年和第四年又生了两个。有了三个孩子在手,俺的三姨才开始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有了亲人,有了温暖,有了相互体贴和交流。人儿虽小但毕竟不是猪娃,他们开口就会叫你“娘”。一岁两岁就跟娘一起去砸冰,一起去倒灶,一起去割草和一起去放羊,夜里娘在灯下搓棉花的时候,他们就睡在娘的怀里和身边。三姨说:
“你们可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瞎老五。”
“是他使我有了孩子。”
“王老五虽然瞎,但他会让我生孩子。”
“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心疼。”
“我才感到世界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有时我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话比以前会说,人比以前懂事,我就感到日子有指望了。”
“有孩子真好。”
“我感到瞎老五是俺娘派来的!”
“于是我就和瞎老五拼命地生孩子,我一口气又生下来六个——你三姨一辈子生过九个孩子,虽然中间死了三个,还剩下六个。”
但在三姨三十多岁的时候瞎老五——这时五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俺三姨的大孩子已经15岁了。瞎老五似乎是完成了上帝交给他的任务现在该回去了。这时三姨最小的孩子,也已经知道心疼娘了——当三姨在冬天的日子里以一个寡妇的身份清早五更起来到大路上拾粪的时候,他会突然醒来趴到床沿上说:
“娘,你头上多勒两层头巾,护着脸不冷。”
……三姨在35岁的时候又嫁给了瞎老五的弟弟瘸老六。她和瘸老六倒感情甚笃。但在一起过了10年,瘸老六也去世了。这是她幸福的10年。瘸老六这人我见过两面。他个头挺大,仅仅因为腿瘸没有多少力量——甚至因为腿瘸在人前还有些惭愧和自卑——所以对人就更加和善。我见他的时候也就八九岁样子,那个时候我既没有往五矿接过煤车也没有往三矿打过电话,也同样处在惭愧和自卑的人生阶段,于是我们两个就格外惺惺惜惺惺地谈得来。我谦虚地问了他许多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他都不厌其烦甚至有些兴奋和感激地——一辈子没有人这么向他请教过——向我谈了他许多的人生理想和抱负;谈到趣处,有些眉飞色舞。记得瘸老六平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到县上搬运站当一个赶大车的车夫。那时乡村还没有修第一条柏油马路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还很少看到汽车,经常威风的摇着铃铛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就是县上搬运站——上面堆着高高的货物——的马车。车前套着三匹高头大马,车夫坐在车前专设的驭座上,腰里束着蓝栈带,在三头大马一伸一伸的脖子之上甩着鞭花,显得是多么地威风和体面呀。经常会有人在路上招手请求搭车,坐在高高的货物上。但你能不能搭车,权力握在车夫手上。于是那时能在县上搬运站当一名车夫,也和俺爹在镇上拖拉机站当一名“东方红”拖拉机手一样风光甚至比拖拉机手的社会地位还要高出一截呢。因为“东方红”拖拉机只能在田野里奔跑,而无法到大路上让人搭车。于是瘸老六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当车夫也就不奇怪了。那是我们故乡一代男人的理想。因为这种理想,当时瘸老六虽然有些瘸,但我从心里还是对他产生了由衷的尊敬。——谦和而自卑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远大的理想——我能得出这样一个人生规律,还是从瘸老六身上受到启发呢——你是源头,你是引信,你是青春不在的信心,你是16岁的花季——我们在那里共同畅想着,最后就跟实现了一样畅快地笑了。这时他知心地、低声地对我说:
“如果我到了搬运站,一定让你搭车!”
“你在路上一招手,我不管当时马车跑得有多快,‘吁’地一声踩住煞车,立马就得让它站住!”
——这是我在接煤车和打电话之前,世界上第一个拿我的招手和招呼当回事的成年人。我对他心存感激又无以回报,最后只能以自己的谦虚来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关于他对我的承认我一下还有些胆怯和不敢全盘接受呢——我握住他的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