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谢谢你——对于今天的调查和澄清——当年历史是什么样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准备再进行别的调查和旁证了!”
于是二姨操起她的假腔将历史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她哥哥也就是俺的老胖娘舅身上。三个妹妹的出卖都是他一人所为。他是这场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导演。当我们接着追问原因的时候,俺二姨仍操着她的假腔坚定地说:
“因为他是一个赌徒!”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还有人管着他,后来俺娘死了没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让他输光了!”
……
这个解释具有历史说服力。我不禁频频点头。虽然这个原因用在戏剧上有些大众化和重复感,但是哪一段历史和往事又是不大众和不重复的呢?使我感到愤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光彩照人有着临终绝唱的旧姥娘,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不争气辱没祖先的灰孙子呢?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灰孙子,却又成了我们家族历史上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大导演——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如果说他是一个流氓,那么流氓也有流氓的气魄呢——我们家族在历史上也出现过另外的卖人,1942年河南旱灾的时候我们在逃荒的路上就卖过一个小姑,但是像他这样连家门都不出一口气卖了三口人的举动,查遍我们家族的历史,独一无二。——好胆量,好气魄。于是我对二姨大众而通俗的叙述也听之任之了。看着我在那里频频点头,俺的二姨倒是来劲了,对60年前的老胖娘舅继续展开了控诉:
“当时他到赌场去耍钱,就把我们小小的姐儿仨——我最大才八岁——扔在家里。”
——单说赌钱这个习惯,他倒是和黄泥岗上那帮流氓有些相似,但谁知道他们在另一个岔路口就分道扬镳了呢?——俺的二姨接着说:
“有时几天见不着他的面!”
“你娘当时只有一岁,就让我整天背着她!”
“一天给我们一个馍头,让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钱赌输了,回来看着你娘在那里哭,提起你娘的腿就摔到坑上,一下将你娘摔了个没气儿!”
操你娘的,老胖娘舅,60年后我都想跟你拼了——俺二姨看把我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又在那里知心地——似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着相同的秘密的默契——向我眨了眨眼,接着又加重语气——这个时候我就看出她有些夸张和私心了,她要往叙述之中夹带私货和贩毒走私了。于是我赶紧收敛了一上自己的情绪和怒容——她在那里加重语气说:
“守着这样一个败家子,最后能不家破人亡吗?——本来俺娘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你旧姥娘临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还雇得起骄车吗?——守着几十亩薄田还能过不下去吗?但是转眼之间就被他祸害尽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里的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个赌徒,当家里被他祸害得饿死老鼠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时候,他可不就要铤而走险一口气卖掉三个妹妹吗?”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入情入理。何况这也符合老胖娘舅临终之前关于稀的和干的以及到了这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的理论。我已经准备对她的分析全盘照搬就这样将这段历史给定案了,这时俺娘又站出来提醒我——当我从二姨那里兴冲冲归来向她汇报和展示这一天成果的时候——:
“不要太相信你二姨的话,你老胖娘舅生前,他们两个人之间矛盾大着呢。”
兜头被浇了一瓢凉水。倒使我有些犹豫起来。但我还有些不甘心,在那里试图挣扎和挽回——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呢?——地问:
“为什么闹矛盾?还是因为60年前吗?”
俺娘:
“这次不是因为60年前,是因为35年前——你老胖娘舅家的母猪下了10只猪娃,你二姨想从他家捉两只——捉两只又不想给钱,被你娘舅当场给拒绝了。”
我哑然失笑——哑然失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因为两只猪娃,就要改写和重塑历史吗?——但我也知道,这种例子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也不鲜见呀。但是我又明白,当事情的结果已经铁定以后,事情的起因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就好象影响和改写历史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猪娃是不重要的一样。你过于固执反倒有些可笑呢。就算没有猪娃,两个人之间没有矛盾,当本性就爱夸张和做作的二姨来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她纯粹从性格和爱好出发,从兴趣和习惯出发,由她嘴里说出来的历史就是真实的吗?她就不往酒里兑水和不往醋里加酱油了吗?她的老毛病在现实的重逢中都能一犯再犯,现在涉及到历史她就不按自己的兴趣添枝加叶和添油加醋了吗?她就不让历史按照她的兴趣和利益——有时并不一定是猪娃的具体利益,而纯粹是为了她叙述的方便或者纯粹是为了在历史上把自己从配角改写成成主角于是就以她的角度和视线——以她为主和她的眼睛的所见所闻——发展和创造下去了吗?——这时历史不就成为她的历史,她的思想不就在历史中占主导地位了吗?——这时我们从她口里得到的一切同样不是本来的历史而是她个人的一种成长史了。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人物的自传而不是对历史的全方位考察了,战争和历史,战争和回忆就成了他一个人性格形成和成长的背景和衬托。有了猪娃只能在褒贬和观察历史所站的角度上有所侧重,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历史的篡改。——同时你怎么保证俺娘对历史就十分忠实呢?——她怎么就不会像二姨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来偷换概念和篡改事实呢?——60年前的历史可以篡改,35年前的猪娃就不可以篡改了吗?——单是看我从二姨那里回来那么兴奋,收获那么大——本来这收获和兴奋对她没有太大威胁不会影响她在历史上的地位也不会影响她对历史的叙述,她还可以另换一条思路,但是单单看我在那里兴奋,她就会觉得历史已经投靠了别人对她在世界上的存在造成了威胁,她就会气冲冲地站出来兜头浇你一瓢冷水,在本来已经够混淆的历史上再加上新的疑问和迷雾——本来你在苦恼的深渊终于从二姨那里看到一线光明,她马上张开自己巨大的翅膀又重新遮挡住你的眼睛——让你仍然生活在阴影之下。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她们每个人都对历史这么随意编织,久而久之,不但我们陷到历史的深渊不能自拔,她们自己也开始相信这编织的历史了。俺娘对俺二姨的反驳,也像二姨一样信誓旦旦——你让我相信哪一种历史呢?但是这时我也明白了,对于历史和猪娃,就不要过于认真和推敲了——让它们都见鬼去吧。比这更重要的是:历史已经发生了,三个妹妹确实被出卖了,话剧已经开始了,人生已经分岔了。我们现在关心的重点应该是出卖之后的妹妹怎么样了而不应再追究这妹妹是如何被出卖的。既然起因和开头是胡涂的,我们就把这胡涂反打给她们吧——让她们自己苦恼去,我们要绕开这起因进入过程了。对于艺术的美呀,你在过程而不在起因,你在过程也不在结果。不管三个妹妹是怎么出卖的,是老胖娘舅的责任也好,是老胖娘妗的责任也好,卖已经卖过了,还问它干什么?问有什么用?不管是怎么卖的,他们的主要贡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