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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68)

作者:刘震云

“亲家母,听说你病了,现在看这样子,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这时俺的旧姥娘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了,确实已经是好了。”

当然接着问题还是出现了——物质的病体还是对她接下来的表演形成了障碍。在招待俺旧姥娘的宴会上——在30年代的旧农村里,一个招待亲家的宴会还能出奇到什么地方呢?——它肯定对不住俺旧姥娘的骡车——大不了就是几个肉碗,说不定肉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净的猪毛。本来婆家觉得已经够好了,但是当他们看到俺旧姥娘的骄车、风度和做派,他们又重新觉得不好意思——他们在宴会开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

“小门小户,拿不出成样的东西招待亲家,亲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这是屁话。但俺的旧姥娘仍延续刚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

“这就挺好,看到肉碗,我就来了胃口。”

但等到拿起筷子的时候,旧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从戏剧的角色中回到了她的现实,因为她一口馒头和一片大肉都吃不下去——她浑身已经发抖快要在戏剧中坚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倾刻间对她失去了意义。接着的问题是当本色真的卷土重来要求你以坚强的性格将刚才的表演继续下去的时候——你能不能坚持下去呢?这才是对你是不是一个明星的残酷考验。但俺的旧姥娘到底是那百分之一中的精英呀,到底是一个争强好胜和意志坚强的大演员呀,她已经痛苦得浑身冒汗了,但是她还是谈笑风生地一个馍星一个馍、一个菜叶一个菜叶的往嘴里送——这样吃了一个时辰,她等于什么都没有吃——本来婆家的人已经看出事情的真相来了,但是他们已经被旧姥娘的表演和气概给震慑住了,这时他们倒是开始怀疑自己,认为贵妇人本来就是这样吃饭的。宴会终于结束了,该到闺女房里看女儿和刚刚生下的小外孙了。俺的旧姥娘又支撑着病体来到闺女房中——当她见到自己的女儿知道这是在世界上的最后一面时,她的眼中并没有流泪——可见她是一个多么坚强和通达的人呀——她不因自己的私情去影响大局,仍在那里高谈阔论和笑语欢声。——俺娘叙述到这个地方往往十分得意——俺的旧姥娘坐在床边对女儿说:

“今天真不赖,吃了两个馍还喝了一碗汤。”

“等孩子满月的时候,让你哥来接你回门。”

……

看完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又谈笑着款款走出亲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20米,上了骡子骄车。——俺娘说,——上了骄车,她还微笑着向车下招手呢:

“亲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一直坚持到车子出村,四周已经是一片田野,再也没人会看到她了,才一头栽到了车上,——当然,看望女儿的举动加速了她死亡的进程,夸张和做作的表演更加损伤了她身体的元气;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还可以多活一阵呢——但是,60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旧姥娘虽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又想,能在临死前导演一场辉煌的话剧给亲人们留下一个纪念,比多苟活几天更能接近这些亲人啊。——小节和大局,她在临死之前竟认识得这么清楚——当我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60年后我们对你当年的举动和风采都充满了神往。一个月之后,她就离开了我们。听俺娘说——总是听俺娘说她娘,怎么就没听她说过她爹也就是俺的旧姥爷的生前和死去呢?这在我们的家族中也是一个不解之谜。——最大的可能是:也许这个旧姥爷是个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么从来没在历史的天空中出现过?他在临终的时候,肯定没有做出像俺旧姥娘临终前的大举动和大手笔,于是他也就无声无息和无声无臭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似乎听到窗外响起田野上浇地和人在说话的声音,顺着这声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乡。一想起故乡和亲人,我痛彻骨髓的悔恨就是:

事情该那样处理的时候,我们不懂

当我们懂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

……

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旧姥娘能在临死之前雇着骡子骄车去看望女儿,行动起来又那样义无反顾和奋不顾身,她真可谓大智大勇和当机立断——当你处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过去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了——你伸手抓住历史的机遇,以你的痛苦和坚强,以你的夸张和做作,就在3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如果说你的儿子我们的老胖娘舅在将来的历史上也是一个人生悲剧的大导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个蛆虫、蚯蚓和不敢担任何干系的人——的话,那么你这最后的闪烁的担待——担待着我们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黄泥岗上那帮娘舅相提并论了。——从一种生活细节和意志坚强的角度看,作为一个女流之辈,你还要胜他们一筹呢。时机选得恰如其分——黄泥岗上还有些误差——就选在你去世前的一个月。你对自己病体的把握也恰到好处。多种机遇的宏观把握和归拢,促成和造就了这个绝唱。——当你离开我们的时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吗?——听俺娘说,——你离开我们之前,已经七天水米没打牙,腿肿得有水桶那么粗;旧姥爷已经先你而去,你的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成年亲人。当你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已经不行了,你已经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的给叫了回来。这时俺的旧姥娘倒是显示出她本色的软弱和怯懦——回来倒是回来了,但她一把抓住八岁的二女儿俺的二姨的小手恳求道——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一群围床而哭的孩子了,缘分已经尽了,一切都到站了,该分手了——这时她只能顾住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