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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56)

作者:刘震云

“好,真好。”

“你们玩得可真有意思。”

“你们可真行。”

甚至:“你们玩得比我强多了!”

……

接着我们倒是看出他有些怅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样子,就像我们到了歧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这时我们倒是对他产生出些许爱怜和同情,就像我们在集市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我们的眼中想冒泪,我们想上前拉住他的手重叙亲情——但是还没有等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突然又像麻六哥和牛三斤一样严峻起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拋开我们迈开大步朝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走去。我们已经伸出的手,倒被他尴尬地晾在了那里。这时我们才体会到,我们永远不要想在王喜加表哥身上再找到我们熟悉的老梁爷爷的身影了——30年后我们甚至想——这时就有些恐惧了——如果是王喜加表哥在前而老梁爷爷在后,世界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就会更加混乱当然也就更加清静呢?当时王喜加表哥对样板戏的张罗是多么地积极呀——当我们还没有认清这戏的内涵时,戏的欢乐就是欢乐;当我们认识和理解王喜加表哥之后,我们又觉得这欢乐也像刘老坡的黑棉袄一样有些廉价和贬值——没劲。从客观上看,如果没有当时的王喜加表哥,就没有样板戏在我们村庄和我们欢乐上的落实——如果换一个人,谁知道你们在其中要夹带什么和多少私贷呢?当戏就要开场大幕就要拉开我们在台下大呼小叫的时候,当我们在幕后和野地里对女演员解手担心的时候,当我们回想起当年的无穷的毫无负担的欢乐原来都是别人给我们带来的他们还心不在意其心并不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们只能像过了三十里坡的刘老坡对于自己的黑棉袄说出的那句他后来交待的带有真情实感的话: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们都只能顾住我们自己

……

当然真是这样也就好了,问题是30年后我们对王喜加表哥复杂和深奥的内心还是放心不下——我们一定要找到那复杂和深奥的迷团——这时我们又成了面对面包渣的白石头了。亲人,说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你们能放下,我们放不下——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这就是芸芸众生和高高在上者的区别。你们对于一种当时是只顾当时,你们都是把当时做好了再说将来,我们嘴上能在当时先顾住自己再说,但是我们对未来和问题的底蕴——如果我们不知道还好一些,一知道就成为我们担心、担忧和恐惧的开始——我们还是放心不下做不到先顾住自己毫无负担地把当时先做好再说——现在我们放心不下和想追寻的就是:既然王喜加表哥在当时的日常撇下了我们。那么他在当时和日常都在思考些什么高邈深远的事情和问题呢?你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到心上,那你心里放的到底是什么呢?——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又觉出自己当年的肤浅和短视——30年前该弄清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对这一切毫无察觉;30年后想弄清这一切的时候,一切又时过境迁我们的王喜加表哥也已经老了和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对于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如果你去追寻他似水流年的生活细节还好一些,这些外在的东西还有据可依,现在你要追寻他30年前飘忽不定的思考和感觉,就像捕捉30年前的一朵流云一样比登天还难。想法固然都附在物质上,但是一种物质发生物理变化能折射出多种想法,何况他看着这物质他的心并不一定在这个物质上呢;如果他是一个平常的人我们还可以将心比心,他几十年高高在上最后就成了生活中的一个符号和象征,现在你到飘忽不定的符号和象征中去追寻他流云一样的思想的足音——不是足迹——,得出来的一切怎么能会不是一种猜想和假设呢?——你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王喜加表哥,你给我们出了一个大难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笑眯眯的仍对我们不管不顾的你,还是没有百年之前不断对我们进行具体的血泪提醒的老梁爷爷显得亲切和平易近人啊。老梁爷爷,当你青春年少的时候,你是一个上马杀人的土匪,当你成为老年的蚂蚱时,你还原成一个下马买盐的老汉,你怎么能料到你的将要和你平起平坐的后人会是一个笑眯眯的蒸不烂的煮不熟的铜豌豆呢?——你能开创一个村庄,但你不能预料你的后人——伟人很难料到自己的继承者是一个什么东西,恐怕也是一个世界性的规律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刘老坡舅舅在过了三十里坡针对自己的黑棉袄说出的那句真情实感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