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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38)

作者:刘震云

原来它真正的含义在复活

虽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

但是,微微一笑并不是温吞的水呢。它也要求出现波浪和高潮呢

如果谈话到了这种程度,平静的谈话之中,不就开始出现惊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说你们的谈话事先没有经过精心的策划,打死我们也不相信

但是我们也明明知道,你们就是没有策划——你们只是策划了大肉和由头,而没有策划谈话本身;你们就是在自由和随意之中,已经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

你让我们开了眼

你们是——大家

和你们比较起来,30年后我们所有的自作聪明和性格外露的表演都是贻笑大方

……

当然,留保老妗第二次发球的精彩,也给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现在别人已经不是在恭维你,而是在恭维你的丈夫;恭维你的时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现在恭维别人——借着恭维别人在恭维你——你该做何态度呢?全盘接受显得过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矫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会产生贪天之功归已有的效果后者有借贬低丈夫抬高自己的嫌疑。问题提的好,但正因为其好,到了俺姥娘面前也就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但俺姥娘毕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么恰如其分没有破坏事情的本质和原汁原味。她采取的态度是既没有排斥,也没有贬低;既承认他车赶得好,又替已经去世了11年的丈夫谦虚了一把——这样又从反面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说:

“他车倒赶得平稳!”

“他倒调教过牲口!”

“但他也就会赶个车!”

“他除了赶车,还会干什么呢?”

“他除了调教牲口,还会调教什么呢?”

……

立即,两人好象又成了20来岁的青春少妇,因为在一起做针线,闲得无聊,一个人才夸起另一个人的丈夫,一问一答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开始共同羞涩地“咯咯”地笑起来——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后,她们开始在声音和音量上出现的小高潮。高潮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张在高潮结尾又狗尾续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里又情不自禁地说:

“他赶车跟东家去串亲,回来总说,肉倒没什么,肉汤才是好东西!”

说完这个老人家突然意识到什么,忙回到现实转回了话题,说:

“留保也是一个好人,200来斤的碌碡,他说扛起来,‘呼’地一下就到了肩膀!”显然这恭维还击得有些惊慌——这问题提得没有留保老妗高明,好人和力气有什么关系呢?这时留保老妗倒显得比俺姥娘还要大度,为了排遣姥娘的尴尬和无措,倒是全盘照收承认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气也收——像接受对自己的恭维一样微微一笑。接着两人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像年轻媳妇一样在那里又“咯咯”地笑上了。

……

历史的回忆和畅想,历史的创造和复活总是她们谈话的重头戏呀。但这并不证明她们就从过去的历史中走不出来了。当历史在她们眼前真的成了过眼云烟的时候,当她们也觉得如果仅仅局限在历史已经对她们的思路和谈话的延伸形成了障碍,她们觉得既然坐在这东西庄的桥上总不能使我们会见的灿烂和光芒显得单一而一般人对付和改正单一的办法就是在一条思路上改变花样于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单一渠道里挣扎最后出来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们仅仅在用外表变化的浪花来改变自己的谈话和一生,于是他们的一生和谈话只有一个青春期,他们的人生和谈话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刚才对历史和30年代谈的不错,按照这思路接着谈下去不成吗?已经相互恭维和吹捧过对方和丈夫,接着吹捧儿子不成吗?已经恭维过你的麦子和杆面杖,接着恭维稻子和窝窝头不成吗?——当然没什么不成,照这条思路发展下去,东西庄桥上一个下午的谈话也不能说不精彩,说不定因为思路和渠道的单一还让人感到更加流畅呢,因为话题的熟悉人们像在生活中见到老朋友一样感到亲切呢——因为重逢的激动相互拉着对方的手在那里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两个人——无论是政治家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坐在我们的桥上都会那么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却没有那么做,她们和这些人的区别主要在于: